行藏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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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熹四十八年四月初五。
燕北大胜。
北狄一统六部的大单于乌力罕,被征北将军李乘歌斩于马下,断了察哈尔部一统十二部的妄念。
乌力罕的头颅,被高挂在苍梧山脚燕北军的军旗之下,以震敌军。
近两百年,北狄人终于又被打退至纳鲁河畔。
陛下龙心大悦,特降圣旨要封征北将军为大邺第一位异姓王,掌燕北三十万大军。
如此隆盛恩宠,本应待征北将军班师回朝便立时进宫接受封赏,可征北将军在战场之上身受重伤,回长陵的一路上都不曾醒来。
忠远侯府李家之人站在府门前看向队伍正中的那辆马车,眼底皆是藏不住的心疼,人群中更是夹杂着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
宫中各式名贵药材紧跟着流水一般地进了侯府,忠远侯府遍寻名医,再有太医十二个时辰轮换值守,整整一月还是没能让人醒来。
苦心极力,却无计再施。
在此时,府里自小在外养病的三小姐李乘月突然回府吵闹着要提前出嫁。
忧心她那病恹恹的身子不忍拒她,太师府亦是信守不渝之家。
忠远侯府便先办了府里三小姐与老太师嫡长孙章兴辰的婚事,对外称想以此添添喜气,也算是聊以慰藉。
两府皆在此事中得了好名声。
谁知这添喜当真有用,三小姐李乘月刚嫁进太师府第六日,征北将军竟悠悠转醒了!
这可是长陵城内的大喜事,在这等大喜事面前谁也没再深究三小姐李乘月不顾自家兄长病重也要闹着出嫁的作为。
众人都只夸赞忠远侯府阖府德行高致,自家姑娘任性妄为,也不曾薄待还备足了嫁妆,如此才得了大福报!
没落的忠远侯府竟出了一位这般人物,在长陵城中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被淹没在其中的,只有那位三小姐‘李乘月’。
和那顶抬往太师府的喜轿。
.....
“小姐,您怎的......可是今日的华盛歪了些?”
拂冬小心翼翼地开口,胸膛内的一颗心更是跳得厉害,生怕一不小心便惹了自家小姐不悦,小姐许是病得久了,这脾气竟一日一日的坏了下去….
她话一落便垂下了眸子。
是以并未看见自家小姐那双平日里含情双眸里一瞬间的愣怔迷惘,和紧随其后的难以置信。
朔风寒峭,天色晦暝,眼前的雕花錡窗大敞,满室灯芒璀璨,身侧香炉烟雾蜿蜒而起,被烛光映照,再缥缈虚幻,也无处藏身。
温迟收回目光,语气如常地问了一句。
“什么日子了?”
一开口她便几不可察地微微拢起了眉。
这嗓音,竟这般温软。
似云躲在屏风后听了几嘴,见拂冬有些疑惑地还要再关切询问,忙端着托盘上前福身。
“回禀小姐,今日是元熹四十八年十一月十五,冬至了。”
她说完这话,心底有些忐忑,眼底有些不忿,她们对小姐忠心以待,可没由来的磋磨受多了,也是会难过的。
温迟点头。
“你们去门口候着吧。”
两人有些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却也没敢再多话,只皆松了口气。似云上前送上药碗,而后与拂冬齐齐福了一礼,这才退至客居门前。
身侧没了人,温迟眼神直直地看向铜镜内的那张脸。
这是一张说陌生又没那么陌生的脸,瞳心噙雾,含情潋滟,略显苍白的唇被口脂镀红,靡颜腻理,盛颜仙姿,堪称绝色。
她死后走马观花看到的那一切里,就有这张脸。
温迟,威远将军嫡次女。
一个活不过年关,病恹恹还被养得骄纵任性的姑娘。
只是不知为何....
现下,她竟成了温迟。
死去的李乘歌,竟成了温迟。
…..
她还记得死后那如浮而不实的感觉。
死后她眼前还能视物,可所见却不是身侧当时之事之人,而是不远之后。
当时她眼前闪过匆匆回长陵述职的威远将军夫妇和长女。
见他们得知幺女温清妍已被嫁入誉王府为填房时的愤怒痛苦....
他们登王府探望幺女,可幺女却被誉王用他们的性命所胁迫,只对他们报“喜”。
那藏在被衾里被誉王打断了的双腿,却是被他以王妃有孕在身不易挪动瞒了过去。
她还看见他们得知二女‘温迟’荒唐行事不顾脸面多番示爱于昭王谢风谣被拒,而后被送至白塔寺养病的无奈亏欠。
可他们不知,温迟早已被断了续命药,且是被人故意养得骄纵不与他们亲近。
他们心疼身弱的女儿无人照料,对二三房依旧满怀愧疚,再次再三托付。
他们匆匆回长陵,又被忠远侯府和太师府背后的辰王谢清淮所设计赶回了岳中边陲。
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是得了岳中边防图的北狄巴尔虎部和敖汉部。
及断粮无援。
苦撑四月,威远将军夫妇及一众将士肚里只余草根沙土,如何能再与兵强马壮的北狄相战.....
入目皆是尸体。
威远将军长女温华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拼死赶往长陵报信。
却被‘燕北王’带暗卫截杀于皇都长陵之外的云阳城。
而云阳城,是太师府章家的地界。
.......
她闭了闭眼收敛心绪,现下不是细细理清思绪的时候。
她在白塔寺,说是养病,实则就是等死。
手边温热的药碗里,没有那味续命的丝欢。
丝欢形如人参,味道极淡虽难以消散却极易混淆,且只产自天墉山脉,而天墉山脉正在燕北。
这是威远将军四年前亲自拜托李乘歌寻的药。
李乘歌虽与威远将军不甚熟悉只见过两次,可她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慢怠于老将军的一颗慈父之心。
作为占了温迟身子的李乘歌,她从前没少经手丝欢,自然对丝欢的味道无比熟悉。
既然现如今她成了温迟,那么她自然不会让自己活不过年关。
现下,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
她那被设计嫁给誉王的三妹温清妍。
还等着她去救。
…
温迟抬手拆下了发髻上那断了丝的蝶恋花鎏金点翠华胜,看了看身上短了一截衣袖的织金缎兔毛袄子,随后想要起身去换一件。
谁知刚一起身,便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喉间更是涌出腥甜之气,难以压制之下竟直接吐出了一小口血来。
候在门口的两位侍女,白着脸疯一般地冲了进来。
“小姐!”
“小姐您要起身怎的也不唤奴婢一声呢!”
“吓死奴婢们了….”
耳边尽是两位侍女喋喋不休的声音,温迟被人搀起,那两道声音猛然接近,一左一右堵得她头晕目眩。
她眼底又闪过一丝迷惘。
实在是低估了这副身子的病弱程度。
可总归不会立时便死就是了。
她看向两人,一开口那声音又虚弱了几分。
“给我寻一件衣袖不短的袄子来。”
谁知这话一出,两人又是好一番惊讶,却更是高兴于小姐没有怪罪。
只是,两人高兴没两息,便齐齐面露难色,过了好半晌似云才低声开口。
“小姐忘了吗,府里已经一整年没有送新衣过来了。”
温迟看向两人亦是短了一截的袄裙,顿时了然。
不急。
她缓了一缓,慢慢悠悠地撑起身。
“扶我去普门殿后山,再去南面客居寻一位姓蓝的高挑女客。”
“请她来一见。”
白塔寺,这里有她生前最忠心的一位属下。
他们以为。
把‘他’的过往,所有一切,尽数塞进那顶抬往太师府的喜轿内就算事了。
他们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威远将军府满门被灭,从而沾染天下兵权。
可上天不允。
她也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