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滋啦——”暖黄的电灯骤然闪烁了一下,正在吃饭的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饭桌上的腊肠升腾着袅袅热气,在玻璃窗上氤氲出几团朦胧的白雾,窗外黑黢黢的院子里,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父亲突然放下筷子,军大衣的袖口擦过碗沿,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给你们讲个我小时候的事儿吧。”
我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身为侦察兵出身的父亲,向来对怪力乱神的事情深恶痛绝。上个月,村口的王瞎子给人看香灰,还被他拎着后脖颈狠狠训斥了一番。可此刻,他却用竹筷蘸着米酒,在桌布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那年我九岁,大年三十守岁,我跟栓子、二毛约好子时去放窜天猴。”
母亲往我碗里夹了块鲜嫩的鱼腹肉,油花在洁白的瓷碗里晃出细碎的金光。
“我们村西头有截断墙,是早年祠堂坍塌后剩下的,墙根底下还埋着半截石狮子。”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筷子尖点在酒渍斑斑的桌布中央,“我抄近路往祠堂赶,那晚的月亮亮得出奇,亮得能看清田垄里的每一根麦茬。”
窗外的风陡然猛烈起来,晾在铁丝上的腊鱼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父亲的声音也随之压低,“路过刘寡妇家院墙时,我听见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母亲冷不丁碰倒了醋瓶,深褐色的液体顺着桌沿蜿蜒而下。我死死盯着那滩在瓷砖上缓缓流淌的醋渍,清晰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抬头,墙头上竟趴着个东西。”父亲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军装的第二颗铜扣,“月光像摊开的银粉,把那东西的脸照得雪亮。整张脸就像……就像泡发的馒头,没有鼻子,只留着两个黑窟窿。”
厨房传来煤炉噗嗤噗嗤的吐气声,我的后颈瞬间汗毛直竖。父亲猛地伸手越过桌子,冰凉的指尖点上我的眉心,“它的头发垂下来老长,发梢还在风里轻轻晃动,可奇怪的是,那天根本一丝风都没有。”
“啪!”刹那间,整间屋子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母亲的惊呼声和我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黑暗中,瓷碗落地,清脆的破碎声响彻耳畔。温热的米酒泼洒在我的手背上,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烫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电线杆被雪压断了。”父亲的声音在漆黑中格外清晰,“别怕,我去拿蜡烛。”
军靴踏过满地的狼藉,我死死攥紧桌布,听见柜门吱呀开启的声音。当火柴划亮的那一瞬,晃动的火光里,我赫然看见父亲军绿色的后背上,沾着几根细长乌黑的发丝,就像几条蛰伏的黑蛇,诡异而可怖。
火柴的光在黑暗中颤颤巍巍地跳跃,映出父亲微微弓起的背影。那几根发丝在他军绿色的后背上显得尤为扎眼,我喉咙发紧,想要出声提醒,可舌头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找到了。”父亲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直起身子,转身朝我们走来,那几根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悠。母亲紧紧搂住我,她的手冰凉,指尖微微颤抖。
烛光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父亲将蜡烛稳稳立在桌上,火苗跳动,映亮了他那神情严肃的面庞。“接着讲吧。”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今晚这诡异的气氛,却让她也不禁有些动摇。
父亲坐回原位,清了清嗓子,“那东西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心里直发毛,可又不敢跑。”父亲的目光越过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它突然咧开嘴笑了,那嘴咧得老大,几乎要扯到耳根,可里面一颗牙都没有,黑洞洞的,别提多吓人了。”
一阵寒风吹过,蜡烛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我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我撒腿就跑,那东西在墙头上跟着我跳,速度快得惊人。”父亲端起米酒,一饮而尽,像是要借此驱散心底的寒意,“我跑到祠堂,栓子和二毛已经在那儿等我了,可奇怪的是,那东西到了祠堂门口,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呢?”我小声问道,声音带着哭腔。“后来我就和他们放了窜天猴,回家了。”父亲放下酒杯,“本来我以为这只是个噩梦,可第二天,我发现我的鞋底沾了不少白灰,就是祠堂那截断墙上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窥视着我们。突然,一阵尖锐的猫叫声划破夜空,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别怕,是猫。”母亲轻声安慰我,可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父亲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张望。月光下,院子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边,静悄悄的,只有那根晾着腊鱼的铁丝还在轻轻晃动。
“我出去看看。”父亲披上军大衣,拿起手电筒。“别去。”母亲伸手拉住他,眼里满是担忧。“没事,我去看看电线杆。”父亲拍了拍母亲的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烛光下,我们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汗水。
“妈,爸爸不会有事吧?”我小声问道。“不会的,你爸爸是侦察兵,他什么都不怕。”母亲的话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我竖起耳朵,想要捕捉到爸爸的脚步声,可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和妈妈同时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