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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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不歇,浪柔柔,不急不缓。沙滩上,一痕痕,海沫铺叠。
风,荡过树林,打斜细雨,落入一个院落。
竹轻舞,翠叶摇,一切,欢快自然。
只这风竹相戏,却被一格木窗框住,隔在屋外。任秀竹展颜嬉闹,屋中少女却并不抬头去看,只纹丝不动,盯着镜中的自己。面容平静,无喜,无哀,几近石像般地安静着。
门帘外,立着一个男子,她知道。
“既已回来,怎么还不进屋,却还要在外面站多久,不怕雨淋多了着凉么?”婉昭开口了,声音中带了责备,目光却并不离开桌上的圆镜。
忆辰微微低头,抵帘而入。
进得屋里,至她身旁,闻到熟悉馨香,忆辰却没有任何笑容。婉昭的侧脸,如冻结住的寒冰。
“怎么不问义父的事?”忆辰道。
“什么事?”婉昭背对忆辰,向镜子冷语,似让圆镜将声音弹给他。
“两年前,始皇为侯生、卢生之事,坑杀近五百术士,列罪时还专门列了义父的罪名。此次义父前去再见始皇,简直有凶无吉。我既回来,你却并不问我,仍是这般安然地照着镜子。”
婉昭漠然,“若义父有难,你此时必已忧心忡忡,又怎会还有那心思在外面淋雨发呆。”
忆辰被说住,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婉昭。见她久不言语,忆辰缓缓弓腰,终让两张面庞印在了同一面镜中,婉昭自镜里望忆辰一眼,呼吸不由得一紧,脸有些红,忙把镜子一转,将两人影子投了别处。心头涌起的,却是那种她极不喜欢的恐惧。
婉昭忙强自平复心情,知这般相持不好,便又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冷几分,“去看妹妹吧。”
婉昭顿了一顿,起身准备出门。她没看,也知忆辰一定已在她身后点了头。
乌云将散未散,已有几缕微弱阳光逃出,落在这朐阳山上。
两人都未打伞,立暗色天空下,任微弱雨丝在身上均匀散落。
“映竹,我们来看你了。”
婉昭声音柔和,如冬季里融雪的暖阳,让人心头安宁。可忆辰的内心却已凝结,他多想平日里,婉昭还可这般与他说话。可惜已难,每每听见那曾经拥有的温柔,他心中只增沉重。
两人面前,是一棵树。与四周树木相比,并无什么奇特,许要稍大些,也绝不是这山上最大的树。它的周围也似平常,若无徐家人告诉,没人会想到,这棵树后,葬着一个女孩,一个曾活泼俏丽的女孩。
忆辰与婉昭,陷入回忆。三人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途中少了一人,竟就从此这般不同。映竹死后,婉昭对忆辰再没了从前的半点温润,总冷的让他如入冰窟,没再对他展过一抹笑容。
涛声淡淡,随风来。山远处,海浪时高时低,一如两人心绪。想着身旁人儿那时模样,想着曾经一起玩闹欢颜,想到映竹已故,心中皆是黯然。
不知不觉,已站好久,连乌云都已倦走消失,许是云也哭累了。
忆辰望着那片海,轻轻道:“映竹说过,她最喜欢,站在这面山坡上看海。”
婉昭也望着海,“还有。”
忆辰侧身,看向婉昭,她的脸上敷了阳光,更显温暖与柔美。
“映竹最喜欢在这里看海,”婉昭顿了一顿,眼神中似乎闪耀着说不清的情绪,“和你一起。”
涛声依旧,两人又都看向海,谁也没再多说一句。那海浪似从不知停止,千万年不变。空中海鸥飞来去,若人能如鸟儿般自在,不被许多回忆折磨,该是多好?
这般看着,直到日将衔山,两人相伴而归,虽相距不足一步之远,却似隔了千里之遥,一路无言。
进得家院,义母王冉正自洗菜,两人刚要言语,王冉却先开口:“哎呦,这可是回来了,才见的我一眼吧,就急着把婉昭带出去了。青梅竹马的孩子呀,还就是想的紧。”王冉边说边笑,却是未见答应,抬起头来,细看两人表情,低声道:“去看映竹了?”忆辰点头,王冉也便明白,不再多讲。
“怎么,要做这么多菜,太让冉姨辛苦。”忆辰望望屋里餐桌,又看看院中摆的各色生鲜。
王冉心情显然大好,道:“难得老头回来,这次见始皇有惊无险,当然要吃点好的庆贺庆贺。还有你和那混小子啊,还在长身体,常年在海上吃不好,回来也要多补补才行。”
忆辰笑,正要上前帮忙,却听婉昭道:“你要做什么?这儿自然有我帮忙,你若没得事做,就去歇着!”口气生硬,宛若责备。
忆辰不敢逆她意,只得说去练剑,向王冉示意,便匆匆向后院走去。
婉昭余光见忆辰走开,仿佛松了一口气,过来刚要帮忙,却被王冉用手指在额头上猛地一按,“你这丫头,明明想亲手做菜给他吃,怎么还对他这么凶。”
婉昭被这一指按得生疼,揉着额头,颇有些委屈地道:“我哪有对他凶了。”
王冉正要继续数落,见她脸已红了,也就不说下去,只是笑。
忆辰往后院走去,未至,频闻劈风之声自后院传来,停下脚步,知是长鸣正在后院练剑。想了一想,自不愿过去了,他本就不喜欢练剑,只是一时想不到好的托词。可刚刚分明是自己对婉昭说要练剑,他当然不准自己欺骗婉昭。前后看看,也就缓缓抽出剑,在这过道里舞了起来。过道窄小,许多剑路打不开,只得折路攻旁处去,扫剑屏更只能于上空展式。此处舞剑,本是别扭,不想几式下来,忆辰发现剑路一改,舞着倒也有趣,居然来了兴致,一套打完,又打一遍,本是大开大合的一路剑术,却给他打得前后生风,不失章法,有模有样。
忆辰兴致愈加,越打越快,愈发欢喜,渐渐裂风之声大起。却未察觉,后院里那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怎么在这里练!”一个声音打断了忆辰出到一半的剑招。
忆辰抬头看去,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大眼炯炯,头发蓬乱如喷涌之泉,正是长鸣。
“啊?练剑?练剑?呃,我只是随便挥几下,挥几下而已。”忆辰强笑,说着将手里剑随意挥了挥。
“挥几下?干嘛不到后院挥?为什么躲在这儿!”长鸣瞪着忆辰,自知他是不想到后院跟他斗剑,见忆辰尴尬无言,长鸣更恨道,“我爹说我再练十年也比不过你?我可不信!”
忆辰忙收剑,道:“长鸣,义父那都是励你之言。我剑路稍熟练些,只因长你几岁。等你到我年龄,肯定比我现在练得好的。”
长鸣怒道:“再过几年?我长几岁,你不也又长几岁?我精进了,你就不变强了?这话意思,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你了是不是?”不等忆辰说话,长鸣挥剑向他一指,“忆辰!总有一天!我……”
话未说完,闻众人踏步之声,似有一批兵士正向这院子赶来,听那声音,人数不少,步调却分外整齐。不一会,踏步声将院落围起,一停,刹那又安静了。两人皆不知情况,长鸣狠狠瞪忆辰一眼,向前院走去。
待两人来到前院,王冉与婉昭已在院门内等候。院外密布了穿黑色兵甲之人,门口处霍的让出一条道来,两侧兵士态度极为谦恭。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方额宽,荣光满面,端然大笑。
三个孩子忙上前行礼,王冉也是一礼。来人正是徐福,鬼谷子的关门弟子。正是他,于九年前让秦始皇有了求长生不老药之想。徐福出海数次,礼资耗费越增越大,可惜屡屡空手而归。始皇求仙心切,又寻其他术士前去求药,一时间学术之方士大增,而最为始皇信任的乃卢生、侯生二人。然这二人许下诺言亦每每落空,终是携了钱财逃亡,不想这两人潜逃之前,却留下许多讥讽始皇之言。此言入始皇耳,大怒下将咸阳城近五百术士尽数坑杀。此坑儒一事,百姓皆知,而其时所列罪状数条,第三条乃点名宣徐福重罪。因当时徐福人在海外,免于遇难,归来后竟无人再去追究,知者皆说徐福大幸,若隐姓埋名,或可安度此生。不想此次始皇第五次出巡,徐福竟主动求见,人人皆说是自寻死路。然出众人意料,也不知徐福究竟说了什么,始皇居然再次相信徐福,还依徐福言,亲手在荣成山与芝罘岛间射杀一只大蛟鱼,命徐福再次出海,所给求仙礼资更数倍于前。此时的徐福正是最该得意之时,他也并不吝惜笑容。
王冉关上门,徐福则拍拍忆辰,示意大家进屋。
待家中人桌旁坐下,徐福开怀,高高举杯,家人们亦捧杯。徐家人从不喝酒,这是徐福早年定下规矩,五只杯中皆是茶水,自也无须饮尽。
一家人多年未能团聚,此刻围了一桌,自有天伦乐感。徐福看看忆辰,默然点头,多年教导下,这孩子成长挺快,做事愈发得力。再看长鸣,心中不满,此子蛮狠无理,不听教化,可让他又爱又恨,毕竟只这一个孩子是他亲生的。看到婉昭,心中又沉,当初师父让他好生照料收养的三个孩子,不想未能护好,让其中一个女孩早逝,想到不免愧疚。又看向妻子,却见她也一直望着自己。
“怎的就不能好好吃饭?都回了家了,却又想个什么,是嫌我做的不好吃么?”王冉怪道。
徐福一笑,拿起了筷子。桌虽小,菜肴不少,王冉厨艺本佳,又全是对了徐福喜爱,自让他喜欢,杯筷之间,给家里人讲那路上过往,谈论间眉飞色舞,甚是喜悦。
婉昭低头听着,余光却紧落桌上。见忆辰久久不吃自己做的菜,心中气恼,终见他夹了一片,便微转余光,模糊中看他表情,见忆辰未露十分喜欢表情,又生气下来。而忆辰见婉昭始总沉着脸,一副不开心模样,也是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唯有长鸣大口大口自顾吃自己的,不想其他。
徐福四周环视,看家中变化。虽得始皇资礼价值连城,钱财从来不缺,他却一向简朴。搬过几次家,都是往朴素了改,只求不引人注目,邻居也至多知这家人姓徐,不晓得具体做的什么行当。
“这又是在看什么,自个儿家里的,倒像有鬼似的。”王冉看着丈夫道。
徐福一顿,道:“东西可还放的好好的?”
王冉愣了下,明白过来,道:“自然了,好好的。”
“嗯,那就好,还要辛苦你了,整理整理,没几日就要出海。”徐福望向妻子,缓缓说道,“这次,你也去。”
“嗯?”王冉看了看丈夫,笑道:“怎的这次我也要去,难不成你出海倒也愿让我陪了?我倒不碍着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了?从前怎得不让我同去?偏偏这次要一起?”
徐福苦道:“真能冤枉,我何曾找过别的女人。”
王冉看他表情,不禁一笑,抬杯喝了口茶,想他话语,猛的一惊,瞪着他道:“东西也带去?”
徐福不答。
王冉看看三个孩子,又望向徐福,“难道此次出海,便就不回来了?”
徐福的表情舒展开来,笑着,依然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