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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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二十五年秋,山东登州北城东门大街面南而设的府衙门北第二条胡同,正安静举办着一场婚礼。
南城西骡马大街上,人来人往。胡同里的赌坊,更是热闹非凡。
“小白爷?”
握着一把嘉靖通宝掂着听响的少年扭头,眼圈发黑,面黄肌瘦白白糟践了一身体面青花绸料行头,眯着眼打量,拿捏语腔:“呦,这不是三臂哪吒高兄弟?怎么,也好上这口儿了?”
被恭维一声嘿嘿笑着,绰号成了本名的高泥鳅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比不得小白爷涉猎广泛兴致高雅。小的那边,瞅着了毒蜈蚣,想起小白爷的吩咐,这不敢耽搁就搁下了手头事,心急火燎的跑来了。”
“小杂碎来了?现在何处?”
“小白爷,您瞅着兄弟这一路跑着,口干舌燥的,赏杯茶水可好?”
一声脆响,小白爷手中一枚嘉靖通宝弹起,翻转着,被高泥鳅两手合拢接住,一摸就知道是当五面额,笑容更盛:“爷,那位在菜市张百户店前歇脚。”
“成,小爷去看看。”
赌坊小掌柜白家喜哥儿扭头对桌上各处赌棍拱手抱拳,老气横秋道:“诸位哥哥先耍着,小弟去处理一些个零碎事,完事了请诸位哥哥饮茶赔罪。”
南城东菜市街,张记肉铺前。
秋日阳光惨白,被城中各路少年称作毒蜈蚣的赵家三哥儿与弟弟五郎,堂弟七郎蹲在树荫下吃着面饼。
树荫下打马吊的一帮闲汉离的远远,不敢靠近这三兄弟。
破口的青花小碗里,漂着十余只撕成两截的蜜蜂,赵三哥也有一个响亮名字,赵期昌。不过,远近各处没人认这个据他说是云游老道给起的名字,各处都以毒蜈蚣称呼他。
倚靠着树干,赵期昌怀里抱着背篓,喘着气,闭目养神。
八岁大的五郎,六岁大的七郎细嚼慢咽吃着稍稍泛黄的面饼,一碗甘甜的蜂蜜水,两个小家伙你一口,我一口喝着。
“兄长?”
五郎轻呼,将半块面饼递过来,看着自家嫡亲兄长,他也难免心生惧意、
四年前,倭寇为祸山东沿海,李庄百户所下属山头寨被攻破,当时六岁的赵期昌被倭寇一刀劈中,左脸一道蜈蚣疤痕从嘴角蔓延到耳根下,整个左脸失去知觉,成了死人脸。
“吃饱了,你们吃。”
赵期昌将怀里背篓挪了挪,抬头看一眼日头,即将又是一个冬,日子又要艰难了,不由一叹。
缓了缓,起身背上背篓,麻绳勒的肩膀生疼,赵期昌来到肉铺,左右不见掌柜张屠户,也是李庄百户所的现管百户。
“二兄,百户大人可在?”
抱着笔杆子没精打采做账的张二哥懒洋洋道:“卫里戚家大郎新婚大喜,家里老汉去了北城给戚家打下手。三郎,有啥事说说,解解闷。”
不同于瘦弱的张二,张大身材矮壮一脸青春痘,双手各握一把刀剁着臊子,有些厌烦弟弟那语腔,却不敢明说,看着赵期昌道:“三郎兄弟若有大事情,还是等家里老汉来了再说不迟。现在店里,真没个能做主的。”
“那张家大兄先忙着,小弟先去处理了东西再说。”
拱拱手,赵期昌领着两个拖油瓶从一旁胡同进去,留下相互瞪眼、不服气的张家兄弟。
前店后院,低矮柴棚边一间高不到哪里去的土房子,里面泛着淡淡腥臭味儿,一层竹笼排开,赵期昌放下背篓,将一只只打死的老鼠丢到竹笼里。
“都好生待着,当心人贩子拐走卖与倭寇成了下酒的锅里菜!”
阴森森的小土屋内,正是好动年纪的五郎、七郎脱了草鞋爬到炕上,离的远远。
赵期昌拉开地板,提出藏着的竹笼,里面一条洁白如玉的纤细长蛇缓缓蠕动,探手进去将这条性格温顺的白娘子抓出来,白蛇顺着盘在手臂上。
清理一番背篓,赵期昌将民间称为白娘子,视为祥瑞的白蛇装入一个精致小竹笼中。洗漱一番,脱了身上满是补丁的短褂子,穿上勉强得体的靛青色粗布短衣,最后拿一条黑布带束发。
怀里别好匕首,赵期昌扭头看一眼两个小家伙:“锅碗洗干净,等为兄回来,做鱼吃。”
戚将军啊戚将军,一生功名富贵,全靠你了。
背着背篓,赵期昌提着小竹笼出了胡同。
两年前来登州城,依附张百户讨生活,上面的大人物、各处大族有钱人他不清楚,可戚家戚继光,作为登州卫的军户子弟,有张百户卖弄炫耀,想不清楚都难。
戚继光现在不出名,可他两年前病死的父亲戚景通可是登州的大名人,尤其是对军户而言。戚景通以神机营副将这样的显赫职位致仕,在登州的面子是很大的。
神机营的坐营提督勋戚武臣、文臣各一员,副将别看是老三,可地位高,下放等同于重镇总兵。
出了菜市街,走在西门大街上,赵期昌目光四处打量,步子一顿,看到了小霸王白喜哥儿,大名白庆喜。
“呦,赵兄弟,久违了。”
白庆喜一手端着小茶壶,右手抖开折扇给赵期昌扇着,俯头笑吟吟:“兄弟今日还念叨赵兄弟,又碰巧遇上,天造的缘分不是?”
“男人的缘分,咱不稀罕。小白爷,有旁的事开口直说,甭拐弯抹角拖泥带水。”
“你看,这缘分可不浅呐,兄弟也喜欢女人的缘分。要不,摆桌茶,咱坐着聊?”
白庆喜挺直腰扬着下巴,扇子合拢指着赵期昌笑哈哈很是开怀的模样,身后两名青衫少年也是挺直腰,神情凶巴巴望着赵期昌。
“既然没别的事,咱眼前还有要紧事,忙完再细说,如何?”
赵期昌要走,被白庆喜右臂持扇拦住:“这么急?你知道爷找你图的是什么,十两银子可以买你一条命,也可以买白娘子。家里老爷子六十大寿在即,这白娘子与我白家有缘,早早拿出来,咱认你当兄弟,有福同享的好兄弟!”
西门大街上,行人脚步不歇,这只是一场小纠纷而已,还够不上热闹。
“爷不卖,你能奈爷爷鸟用?”
赵期昌也是仰着头,右眼眦圆,一字一顿:“爷爷连倭寇都不惧,还怕你?”
白庆喜一噎,给两个家仆打眼色,两人都不敢动赵期昌,谁知道这毒蜈蚣身上会藏着什么毒物。那个登州有名的三臂哪吒高泥鳅,动了赵期昌的腰包,床上躺了一个冬险些把命搭进去,谁还敢动?
打量一番白庆喜白家小爷,赵期昌扬长离去留下一句话:“想要祥瑞,去找一个叫跳涧虎刘磐的好汉,听莱山采药人说,这个人逮了一头白狐,有异香。”
一路向北,过了东西、南北大街交接处,这里摆着一座座牌坊,北门大街两侧东富西贵,东边是大户官宦人家的居住地,西边是各种衙门、官员居所。
也有例外,比如在东侧的第二条胡同的戚家。
已过了宴席正午高峰,此时马车、牛车稀疏。
戚家礼仪门房也是由卫里军官充任的,坐在门前端着茶饮着,身前一张铺着红布的方桌,一封合起来的大红色礼单折子旁,摆着笔架、砚台以及茶点。
这门房军官打量驻步不走的赵期昌,笑道:“捕蛇小儿,可是要寻张屠子?”
“登州卫左千户所李庄百户所世袭小旗赵期昌,听闻咱卫里戚爷爷家中大郎新婚,久仰戚爷爷威名,故前来讨喜。”
这军官盯了赵期昌片刻,却是一笑:“来迟了,讨喜那帮人早散了。不过即是咱卫里子弟,喜钱没有,枣馒头倒有一个,且拿去尝尝。”
这军官抓起桌上一个点着半颗红枣的小馒头递过来,毒蜈蚣的名号他也听说过,说话又得体,又是故人子弟,心里高兴就送一个,反正也是戚家的不是?
“廉者不食嗟来之食,这位大人将小子看轻了。上门讨喜,自有贺仪呈上。”
军官摇头笑笑:“尽学些酸话,成,说说有啥贺仪,也让咱涨涨眼界。”
“白娘子一只,通体如白玉,含小子恭祝新人白头偕老之心。”
赵期昌笑着,举起手中小竹笼,只是左脸冷冰冰没表情,右脸在笑,显得有些可怖。
“白娘子是白娘子,白蛇是白蛇,你可别弄混了。”
这是两个蛇种,论珍贵稀罕,自然是白娘子更值钱。
“诚心所献贺仪,岂敢作假?”
这军官隔着竹笼隙缝看了看,确实不是白蛇模样,蛇体纤细,看着就灵动,讨喜,让人稀罕疼爱。
提笔,在礼单折子上写着,同时高唱:“登州卫中千户所,李庄百户所世袭小旗赵期昌,恭贺新人,赠白娘子一条~”
听到礼仪高昌,戚继光的胞弟,十岁的戚继美跑出来正要迎接,见是一个相貌可怖的陌生少年,心中不喜:“戚家二郎戚继美,恭迎贵客。”
“当不起贵客之称,戚家二爷请。”
双手递上小竹笼,赵期昌早已将戚家底细摸透,戚家现在就戚继光兄弟两个。他们的父亲戚景通老来得子还算运气,再上一辈也是独苗两个,老大戚宣无子,将早逝的弟弟戚宁独子戚景通过继为嗣子。
没有长辈,自然也没有公子的说法,那戚家中,戚继光是大爷,二爷就是戚继美。
头皮发麻,戚继美接过竹笼,忍不住苦笑:“赵兄弟这礼物,确实稀罕。”
赵期昌是最低一级的世袭小旗出身,他戚家是世袭四品卫佥事,虽然差了七八级,可终究是军官阶层,有一点共同语言。尽管,登州卫的军官都在城里讨生活,与民户无异。
说的好听了,世袭军官的祖上,都是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