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凛冽的寒风吹的很响
还未进殿,朱允熥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而随着朱允熥身形涌现,这欢闹之声也未曾停止。
如果是以前的朱允熥,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可能会觉得尴尬,不适应,甚至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不该待在此处。
可现在的朱允熥,只是神情平静的走到宫殿中央,朝上首的皇太子妃吕氏拱手行礼:“允熥见过母亲。”
向一个与自己真实年龄相当的女人喊母亲,对朱允熥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比这更掉尊严的事情,他都做过。
与到手的利益相比,这口头的称呼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熥来了,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一人了呢。
早膳用了么?这里有些新作的糕点,快来尝尝。”
吕氏一脸慈祥的招呼道。
她的举动,没有一丝恶毒继母的苛刻,反而亲切的像邻家大婶。
见过众多家庭伦理喜剧的朱允熥知道,其实吕氏的举动才是最高明的。
她把朱允熥当做来访的客人来对待,看似亲切却不交心,这样任谁也挑不出错,反而人人都会夸吕氏处事妥当、为人公道。
“允熥谢母亲关心,我已经用过早膳了。”
朱允熥恭敬的拱手致谢,对吕氏让他尝糕点的建议,没有发表态度。
吕氏闻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让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且亲切,随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吩咐内侍搬来坐墩。
唯有坐在吕氏右侧,穿着四团盘龙郡王红色常服、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眼中带着一丝诧异之色,望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发现了少年的视线,便向他拱手唤道:“三哥。”
朱允炆听了,便起身拱手回礼:“五弟。”
而坐在朱允炆身旁,穿着小款红袍的皇太子第四子,才七岁的朱允熞(jian)也像个小大人一般,从坐墩上滑下来,恭恭敬敬的向兄长拱手行礼:“五哥。”
“二十一弟。”
朱允熥亦是拱手回礼。
男性家庭成员之间行礼之后,朱允熥便向吕氏左手下的三名姐妹行礼。
“姐姐,三妹妹,四妹妹。”
朱元璋虽然在皇孙同辈间排了序列,可皇孙女之间却没有,所以朱允熥是按照春和宫一家人的长幼来称呼三个姐妹的。
朱标本有四女,长女、次女由东宫元妃所出,三女、四女由吕氏所出,只是其中行二的女儿不幸夭折。
是以,朱允熥对东宫几个姐妹的称呼,独独缺了行二的二姐。
初看之下,这春和宫一家人的关系很是和谐。
可是,细究一番,就会发现许多细节。
比如,参与会话的是吕氏、朱允炆、朱允熞,以及太子的三个女儿。
朱允熥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脸带微笑的旁听,却从不插话,就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此时,春和宫女官陈乔弯腰快步走入,拱手道:“启禀皇太子妃殿下,皇孙殿下,郡主,皇太子殿下已经进入皇城了。”
“孩子们,都随我去春和门迎接你们的父亲回家吧。”
吕氏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左右的儿女们笑着说道。
“是,母亲。“
众人亦是起身拱手道。
一行人以吕氏为首,除了刚出生不过数月的幼子不在,其余子女按照性别分行两列。
皇孙们以朱允炆为首站行走于左列,皇孙女们以皇太子长女为首行走于右列。
跟在他们之后的,则是春和宫的内侍以及宫女们。
十一月十九日已接近隆冬腊月,虽然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但此刻的室外温度也不过零上几度而已。
就算众人都穿着棉袄,披着裘衣,戴着绒帽,可站在空旷的室外,被冷风一吹,该冷的还是会冷。
不过没有人喊冷,也没有人因为冷意而缩成一团。
春和门内的众人,仿佛如机器人一般规规矩矩的按照身份尊卑站立着。
站在朱允炆身后的朱允熥发现,比自己年长一岁的朱允炆,居然比自己矮大半个头。
这样一来,他都不用垫起脚,就能清楚的看到前方的情况。
春和门的大门大开,寒风没有任何阻挡地吹在众人的身上,若非此刻还有暖阳照射在身上,怕是都要冻僵了。
当然,此时此刻,许多人离冻僵也不远了。
在这样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呼吸声的场景,朱允熥隐约能听到身后有人在打颤。
通过眼角的余光,朱允熥还注意到年纪小的弟妹们,已经在紧咬着冻的发青的嘴唇在忍耐坚持。
虽说他们都穿的很厚,但是站在原地不动,身上的热量也会不断地流失。
再加上寒风的凛冽,可以说小孩子根本存不住热量。
朱允熥望向前方的甬道,似乎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出现,便抬起因为久站而有些僵的右腿,朝前面走去。
“五弟,你要做什么?还不快站回去,父亲马上就要回宫了。”
朱允炆听到身后的动静,侧眼一看,以为朱允熥耐不住等候,要坏规矩,立刻开口,用刚进入变声期的公鸭嗓呵斥道。
“母亲,今日天寒地冻,未免二十一弟,三妹妹,四妹妹冻坏了身子,不如先让他们在一旁的屋内取暖等候。
待父亲快回宫了,再让他们出来迎接。”
朱允熥没有理朱允炆,而是直接径直走到吕氏身旁,拱手道。
吕氏像是没听到朱允熥的话一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向远方。
而朱允炆听到朱允熥的建议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怎么会出自他那个向来话不多,有闷葫芦之称的五弟之口。
“母亲,女儿也是这般想法。
二十一弟,三妹妹和四妹妹,年纪都小,身子弱,确实不便在风中久候。”
皇太子长女朱云嬿听完朱允熥的话后,也开口赞同道。
可吕氏仍然像是没听到一般,看向前方。
朱允炆在听了长姐的话后,也立刻开口附和道:“母亲,今日虽然有暖阳,但此时寒风凛冽刺骨,二十一弟和两个妹妹都只是稚童,确实不适合在风中久候。
还请母亲让他们三人于门房中等候,等父亲快回宫了,再让他们出来相迎。”
“看到你们兄友弟恭,爱护弟妹,我心中真是欢喜。
虽然礼不可废,但他们三个确实如允炆你们所言,年纪太小了,不适合在风中久候。”
吕氏转过身来,用赞许的目光看向在她面前求情的三个年长子女。
随后她又望向自己的三个年幼子女,对四子朱允熞说道:“允熞,你们还不快谢过长兄长姐们的好意。”
“谢……谢二哥,五哥,大姐姐。”
已经冻的有些受不住的朱允熞闻言,领着两个妹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脸感激地表示谢意。
这几位皇室成员之间的沟通,耗时也不长,不过几息而已。
在后面候着的奶妈们听到皇太子妃所说的话,立刻疾步上前,挨个将自己照顾的皇孙皇孙女揽在怀中。并且都露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将年幼的皇孙皇孙女们抱进了春和门一旁的耳房内烤火。
--
暂且不提春和宫里乌泱泱一群人如何等待皇太子回宫,朱元璋与朱标这对父子吃完饭后,回到了武英殿正殿。
殿内闲杂人等都识趣的离去,只剩下这对父子,隔着御案面对面的坐着。
“此去陕地如何?”
朱元璋一脸肃容,左手搭着龙椅的龙头扶手,右手下意识的按在腰间玉带上。
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正在等候下级汇报的上官,而不像久候游子归家的老父。
虽然朱元璋如今已是天下至尊,可平日出行都限于这小小的应天府。
这大明疆域万里,作为主人的朱元璋,却限于礼法身份,无法自由的巡视疆土。
他只能从回京述职的各地牧民官口中,或者含冤入京告御状的百姓口中,或者其他渠道来了解这天下实事。
被朱元璋亲手教导成长的朱标,自然清楚老父的习惯。当即将自己早已整理好的腹稿,脱口而出。
从他出京后,第一个下榻的驿站,见到的第一个来拜见的地方官,听到的第一件民怨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这些内容,在朱标出京后,每隔三日都会将出行的见闻写在信上,让锦衣卫送回京师。
不过,纸上的文字,与当事人口述,显然又有些区别。
朱元璋也听的很仔细,时不时也会打断谈话,询问详细的内容。
比如驿站内驿卒几人,驿马几匹,驿站每顿提供什么饭食等等。
在朱元璋身边待久了,都会知道这位皇帝控制欲极强,将朝廷各级官员的职权规定的很是详细,又不喜欢下面的人越矩行事。
要不然,这朝堂内外的官员,也不会几年就换一拨人。
自大明立鼎以来,能在朱元璋手下善始善终的臣子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这也不怪那些隐士们一个个的遁隐山林,不愿出仕,以至于朱元璋气的暂停了三届科举。
为了弥补朝廷用人荒,朱元璋连年颁布求贤令,还给各地官员定了指标,每年都要举贤多少多少人。
在洪武一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绝对不是一句虚言。
有数不胜数的名不见经传的士人,因为获得朱元璋的青睐,而骤然提拔至高位。
同样的,也有数不清的官员,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褫夺冠带官阶,挂在了衙门之外的杆子上。
这一进一出之下,国子监数千学子,每隔三年诞生的数百进士,每年各地官员举荐的贤人,仍解决不了朝廷的用人荒。
总之,开国初年,对底层士人而言是最好的时代,也许也是最坏的时代。
阶层没有彻底固化,朝廷中没有那么多暗中的规则,升官不需要排资历排辈分。
只需要你是能臣,名声就能自然而然的传进朱元璋的耳朵里,提拔升迁之路很顺畅。
远的不说,就说洪武二十四年十月,南丰县的一个典史冯坚上书九事:养圣躬、择老臣、攘外夷、选有司、褒祀典、减宦官、调边将、访廉能、增关防。
被朱元璋赏识,超擢为左佥都御史。
但只要你出了疏漏,违背了朱元璋制定的规则,那么就衙门外杆子上见。
当然了,如果家中有孝子、贤妻、良母或者慈父愿意为你面圣求情,那也不是不能免于责罚,甚至几年之后再次当官的。
如果没有孝子、贤妻、良母、慈父,那就可以洗干净晾杆子上了。
听完长子这一路出巡见闻之后,朱元璋抬眼看了看长子的脸色。
他突然想起一事,很是关心的询问道:“我听闻,你于雨中赶路,患了风寒?”
“爹,已经好了。”
朱标不曾将自己患病的事情,写于信中告知父亲,但是他也丝毫不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会将此事告知皇帝。
他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处事不密,也不会觉得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监视他。
对于自己与父亲,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的关系,深知父亲为人的朱标,想的很清楚。
子不疑父,父不疑子。
“你出远门刚回来,就在家里歇息两天,正好也让郝文杰去春和宫,给你看看。”
朱元璋闻言,在儿子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那略显憔悴的脸上打量几下,随后颔首道。
郝文杰是现任太医院院使,在他的父亲太医院院判郝致才于洪武十二年二月致仕之时,被任命为太医院院使,至今已经快十三年了。
他的医术是否顶尖暂且不谈,至少他是深得朱元璋的信任。
皇帝与皇太子的平安脉,一向都是由郝文杰负责。
“那就劳烦爹再辛苦几天了。”
朱标起身拱手,欣然接受道。
李善长一案了结之后,朱元璋已经将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由长子处理,自己只是过一遍眼。
所以,这数月太子巡行陕洛,朱元璋久违的处理起了繁重的政务。
刚开始的时候,兴致头还很高,可日子久了,他不由开始感慨自己老了。
天色刚入黄昏,就已经眼花的看不清奏劄上面的字,不止如此,他开始腰酸,背也疼痛起来。
“哼,我是大明皇帝,身负万千子民生计,我多辛苦一些,百姓们才会轻松一些。”
听了儿子的打趣,朱元璋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的,他是皇帝,受万民供养,不能喊苦,不能喊累,所做的一切,都要为万民生计考虑。
“我大明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受外族欺辱,全靠爹这几十年的辛苦。”
朱标发自肺腑的拱手道。
虽然他自幼衣食无忧,不曾遭受兵灾,但朱标通过读史书,听身边人的见闻,知晓他父亲创业之艰。
淮右布衣,是朱元璋的自称。
朱元璋从不否认自己出身低微,而且时常宣称这一点。
他就是一个破碗起家,以一条贱命作为本钱,一步一步建立起了这个偌大的基业。
士人们觉得朱元璋小心眼,抠门,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陪同朱元璋一同起兵的淮右将领们觉得,他们的上位越来越不念旧情,开始飞鸟尽,良弓藏。
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识字的老百姓们知道,正是当今皇帝,让他们蒙冤时能不受官府阻拦入京告御状,受灾时有朝廷救济,时不时能获得免税。
父祖不识字,但子孙辈能入社学读书识字,有天赋者,还能被选入县学、府学、国子监,受朝廷补助。
这些,在二十年前,那个兵荒马乱、人比草贱的年代,是想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