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温玉喊来几个健妇将柳嬷嬷抬了出去。
定国公府是武勋豪门,以军法治家,哪怕只是要遮掩一下这等家仆凌虐主人的丑事,这老妇也必然会被杖毙。
裴太君命温玉帮裴越穿上衣裳,又指着堂下四名小辈说道:“你带他们回去,再将他们老子叫来。”
“是,老太太。”温玉答道。
诸人起身行礼,待小辈和丫鬟婆子们离去后,堂内便只剩下老中幼三人。
“坐吧,孩子。”
老太太神色复杂地看着裴越,有一些怜惜,有一些惊喜,还有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哀伤。
裴越道谢落座。
“你也坐吧。”
裴太君又看向面色阴沉的李氏,不由得轻轻一叹。
相较其他府邸,定国公府的内宅在表面上看要简单许多。
裴戎虽然有不少姬妾,但对李氏这个当家太太很是敬重。
子女大多出自她膝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李氏娘家不凡,裴戎的老丈人乃是军中实权一等侯。
裴太君早将内宅大权交到李氏手中,只不过将自己的心腹安排为前院大管家,再加上有孝道这柄利剑悬着,府内一直相安无事。
唯一不那么和谐的因素,便是李氏对裴越的态度。
只是谁也想不到,往常这个胆小怕事三棍子抽不出一个屁的庶子,竟然眨眼间掀起这般风浪。
虽然只是杖毙一个老虔婆,可那毕竟是李氏的心腹手下。
而且下人私底下难免议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脸面可就损了不少。
裴太君心里清楚,自己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李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看来裴越这孩子也不简单,别的不说,只看他自从进了堂内,那腰杆始终笔直如枪,便是给自己跪下时也不肯弯曲半分。
但是作为这座国公府最尊贵的人,她并不会将这些事挑明了说。
哪怕对裴越这孩子存了几分愧疚之意,也不能公然让李氏没脸,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今日定远伯裴戎并未外出,是以不多时温玉就将他寻了来。
当他进来时,李氏和裴越都起身而立。
裴越观察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裴戎今年三十六岁,身躯魁梧,相貌颇佳,行动时龙行虎步,武人气度十足。
只是细看之下,裴越便知道此人亦不过是外强中干。
只见他眼眶微陷,酒色之气盈盈,目光无神,颇多浑浊之意。
“母亲,不知唤儿前来所为何事?”
裴戎行礼问道,目光扫过一旁的裴越,八字眉微微皱起。
裴太君此时已经看不出愠色,让众人坐下后,老太太微笑道:“戎儿,后日的事儿准备得如何了?”
裴戎微露自得之色,沉吟道:“母亲放心,这些时日儿子亲自去送了请帖。
开国九公二十七侯,另有几家公侯府第,除了天家之外,京都内的勋贵们到时候都会来给母亲祝寿。”
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赞许道:“我本不想大肆操办,只是拗不过你们有孝心,也多亏了你媳妇这些时日的辛劳,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妥帖。”
李氏连忙起身道谢。
裴戎笑道:“母亲,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裴太君点头道:“后日贵客临门,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让城哥儿、云哥儿和越哥儿都帮你打下手。
他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我们武勋将门子弟,不能少了胆气,先让他们历练一番也好。”
李氏微微一愣。
裴戎眼睛余光扫过裴越,皱眉道:“母亲……”
裴太君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叹道:“等后日寿宴办过后,就让越哥儿去城东庄子上吧。
我看这孩子心气胆气都有,自己一个人出去闯闯,未尝不是好事。
家里的爵位,将来会是城哥儿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儿,老太太顿了一下,盯着裴戎有些难看的脸色,沉声道:
“公中的产业,自然都是城哥儿和云哥儿的,但是城东那个庄子是老婆子当年带来的嫁妆。
连带那三千亩田地,一起送给越哥儿,想来足够他娶妻生子。
戎儿,有些事不必再提,但是你莫要忘了,越哥儿也是你的儿子,他身体里也流着国公爷的血!”
语未尽,声音已经逐渐严厉。
裴戎只得答应下来,再看向裴越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善。
裴越平静地看着他。
裴戎面色不喜,若是往常,裴越哪里敢这样与他对视?
只一个眼神,便能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你看什么?”裴戎微怒。
裴越眼帘微垂,摇头道:“没看什么。”
他心中依旧在想裴太君那番话。
今天大闹明月阁,裴越主要的目的是解决掉柳嬷嬷这个麻烦。
这老虔婆仗着教引嬷嬷的名义,又有李氏这个靠山,让他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危险。
能搞定这个老虔婆,裴越已经满意了,即便李氏还可以再派人来辖制他,短时间却不敢有什么举动。
这样他就有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进而思考下一步对策。
只是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裴太君不仅收拾了柳嬷嬷,竟然送佛送到西,直接让他出府。
离开国公府,去一个陌生的庄子上,如果是原先的裴越,可能压根不敢去。
但是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这就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又安全的地方,凭借自己的脑子活出一个人样。
而不是缩在这座府邸里随时担心被人弄死。
自己才十三岁,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吃肉长身体和学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玩勾心斗角?
将裴越出府另过的事情定下来后,裴太君叮嘱裴戎几句后,她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开明月阁,回往平日安歇的定安堂。
不过她将温玉留了下来。
老太太走后,李氏的脸色便彻底黑了下来,看着裴越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憎恶。
温玉在一旁站着,李氏的目光令她这般见惯内宅诸事的人都有些心惊。
裴越恍若未觉,对裴戎和李氏行礼道:“老爷,太太,孩儿先回去了。”
裴戎冷哼一声,斥道:“你这该死的畜生,竟敢扰了老太太的清净,等过几天府中事情办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裴太君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然,如果她态度强硬地护着裴越,裴戎也不敢做什么。
只是这位老太太连李氏都没有责备,更何况她唯一的儿子?
若非裴越也是先国公的血脉,怕是今天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裴越没有惊慌,没有怯意,只是面色平静沉默地站着。
温玉心中不忍,上前微笑道:“老爷,老太太吩咐奴婢带三少爷回他的小院,还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裴戎自袭爵以来,脾气愈发骄横霸道,府中下人畏之如虎,唯恐说错一句话便惹来一顿棍棒。
但他却对温玉保持基本的尊重,只因这个丫鬟是裴太君最看重的人,若是离了她,恐怕老太太连觉都睡不安稳。
见温玉开口,裴戎便摆摆手,最后瞪了裴越一眼道:“后日老老实实地去正门迎客,再敢胡来,老子亲手毙了你!”
言语之间,竟无丝毫父子情谊,反而视若猪狗一般。
裴越心中自然是愤怒的。
他转过身,面色冷的吓人,幸亏他两世为人,要不绝对做不到眼下这种唾面自干的程度。
说不得,便是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跟在温玉身后,从明月阁出来后,朝东南角行去,靠近前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属于他的小院。
一路上,温玉偶尔回头,打量着裴越的神色,心中微微纳罕。
这位三少爷在府内的日子一直不好过,连裴太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又能如何?
长久的凌虐之下,他的性格也愈发沉闷怯懦,佝偻着腰背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看人。
今日那柳嬷嬷被杖毙,温玉便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竟不知这位三少爷有这样果决的心性!
但见他剑眉星目,容貌棱角分明,只要好好养着,脸上再长些肉,相貌一定会很英俊。
许是想得有些入神,温玉一时不防,脚步有些慌乱。
“姑娘小心。”
跟在后面的裴越出声提醒道。
温玉俏脸微红,她本就生得好看,那双杏眼宛若秋水无尘,温柔可亲,虽无妖艳魅惑之态,却如和煦春风,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她忽然不再回头,只轻声说道:“三少爷,论理,婢子却是担不起这一声姑娘呢。”
府内自然只有裴宁和裴珏可以被称为姑娘。
裴越应道:“那我就喊你温玉姐姐如何?”
反正他只有十三岁,温玉十六岁,而且面对这位对自己有善意又说话很有分量的丫鬟,他不介意拉进一些关系。
温玉身为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不知陪老太太见过多少诰命夫人,年纪虽轻却见多识广。
然而此时此刻,却因为身后这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些暖意,只得摇头道:
“若是让老爷太太知道,又会责罚你呢,还是唤我名字吧。”
裴越点头道:“有人的时候就叫你温玉姑娘,没人的时候便叫你温玉姐姐。”
温玉很想说你姐姐此时应该在清风苑呢,那里是裴宁的住处。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话锋一转道:“三少爷,老太太让我将城东庄子的一些情况告诉你。”
说到正事,裴越便没有再调侃,正色道:“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