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回家
此时距离颜鸢的婚期,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
定北侯府的门口早已经挂起了宫灯,整个府内都已经装饰一新,整个定北侯府上下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颜鸢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崭新的门匾,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身上的衣裳被绑匪群里的妇人们连夜清理过,眼下早就已经没有狼狈的痕迹,唯有脚上的这双鞋来不及处理,还留着昨夜奔逃一夜的痕迹。那些泥土与草屑黏在她的脚面,附着在她的脚底,是她在外面这几日最后的证据。
“小姐?”接引的嬷嬷轻声呼唤。
“嗯?”颜鸢回过神来。
“侯爷已经然在内堂等您许久了。”嬷嬷笑起来,低声催促。
颜鸢不再犹豫,一脚踏进了侯府大门。
侯府的内堂,定北侯颜宙确实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坐在高座之上,手里捧着新沏好的茶,闭着眼睛感受茶香的余韵。
颜鸢埋着头走进了屋子里,对着颜宙俯身行了个礼。
“女儿见过父亲。”
颜宙不开口,只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颜鸢心领神会,起身去到他的身边,端起茶壶替父亲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
“女儿害父亲担忧了。”
颜宙黑着脸看着颜鸢的动作,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茶盏,冷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再踏进侯府大门。”
颜鸢理亏,低着头不说话。
世人都知道,定北侯颜宙的小女儿因为体弱多病,所以四年前被送去了关外的神医居所疗养身体。
其实并不是,四年之前,她是离家出走的。
那年的中秋之前,她刚刚得知自己已经被铺好了入宫的道路,本就心有不甘,又不巧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到了一封陈年的信笺,知道了父亲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
当年她不过十四岁,一时间难以接受,便干脆收拾包袱跑了路。原本以为是天大地大,却不想后来因故受伤,天地广阔没见到多少,结结实实地养了两年的伤。
“……女儿知错了。”颜鸢闷声道。
颜宙依旧冷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四年前那口恶气依旧没有消。
颜鸢想了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颜宙没有料到她有这样一出,顿时本能地扶起了她的手肘,等反应过来时,颜鸢已经看着他眼睫弯弯,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了。
颜宙顿时没好气道:“怎么,塞外四年倒磨没了一身骨气。”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颜鸢自然顺杆子爬,贴身地倚了上去,拉着自家爹爹的手小声撒娇:“骨头是爹给的,脾气也是爹给的,爹爹面前要什么骨气?半两都不要。”
“你啊。”
颜宙翻着白眼,终于没能忍住,伸出手揉了揉颜鸢的脸。
手下的皮肤触手冰凉。
颜宙终于皱起了眉头:“你的身体……”
颜鸢满不在乎:“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一点点畏寒。”
颜宙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倒也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道:“你母亲还在城外寺庙进香,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
颜鸢松了一口气,知道父亲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便笑起来:“好。”
半个时辰后,颜鸢踏进自己的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屋子正中央挺立着的硕大的暖炉。
颜鸢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发呆。
那已经不能叫做暖炉了,她曾经在塞外的兵器铺里见过工匠们炼器用的炉子,也就差不多大的样子,只不过她房间里的这个上面还镌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管事的嬷嬷站在她的身后,憋着笑道:“侯爷听说小姐近来怕冷,年前就命人造了这口暖炉。小姐只管放心,这暖炉是与房间一并设计的,桩子打入地底,管道通向屋外,但是只透热不透烟尘。”
可这也太大了。
颜鸢绕着暖炉转了一圈,沉默道:“其实也住不了几天。”
嬷嬷一愣,脸上的表情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她险些忘记了,这一间雕琢了小半年的房间,与颜鸢而言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居所,纵然侯爷这些年来对她如珠似宝,也终究是要送她进宫的。
那些当官的男人啊,终究还是心太狠。
*
这一晚上,颜鸢睡得暖融融的。
这硕大的暖炉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它内里也不知道烧的是什么东西,有它在,整个房间就像是回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似的,她只用了一床薄被,几乎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也许是前半夜睡得太过踏实,后半夜她就昏昏沉沉做起了梦。
梦里面依旧是冰天雪地,无边无际的林木之上覆盖了皑皑白雪,树影接天难以辨别方向。
她身穿一身铠甲,带着一支火把,在山洞的尽头看见了一团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是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白色的裘袄,瘦削的脸上满是血污。
她想要靠近那个人,却被他用匕首抵住了腰。
“滚出去。”
嘶哑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年轻人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唯有那一双眼睛在火把的映衬下眼波荧荧,眸光如困兽,像极了她养在帐里的小狗崽。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手掌如愿落在了那人的脑袋顶上。
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乖哈。”
下一瞬间,火把熄灭,梦境剥落。
颜鸢在温暖的床上睁开眼,愣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
梦里温热且细腻的触感还依稀停留在她的指尖,而现世里,阳光已经透过窗纸,隐隐约约透了一片光晕在她的锦被之上,房间里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她转醒。
颜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微微一怔,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母亲。”
颜侯夫人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带着说不出的拘谨。
就这样盯了颜鸢好久,她轻道:“你……长大了……也瘦了许多……”
她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对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看起来才更像是全神戒备的兔子。
颜鸢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间觉着心上酸溜溜的,那是这些年都没有直面过的愧疚。当年她刚刚得知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也没有多想就离开了家里,全然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而如今时隔四年,再见面时没想到已经生分成这样了。
她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年来要说愧疚,也只有对母亲。
她想了想,光着脚下了床,走到她的身前跪附下身,埋下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膝盖。
颜侯夫人的眼睫颤了颤,瞬间红了眼睛。
她的指尖微颤,落到颜鸢的头顶上,声音也带着颤抖:“你……找到亲生母亲了么?”
颜鸢闭着眼睛:“没有。”
“是没有找到还是……”
“出关的时候,遇到边境的骚乱,就在那边的军营里待了两年。”
“那后来……”
“后来不小心受了点伤,一直在关外一位神医那边调养身体,就干脆不找了。”
颜鸢说的轻描淡写,颜侯夫人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其实不需要她说,她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来一直有她的消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回定北侯府。
她知道四年之前,颜鸢离家出走就沿着线索指向的方向一路北上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她在跨越边关的时候,遇到了两国的纷争。颜鸢没有继续北上,她留在了边关,帮助边疆的百姓抵御肆虐的马匪流寇,最后干脆女扮男装被边关的军营收了编。
当年她急得不行,催促着侯爷快去把女儿接回家来,一个女孩子家留在军营里像什么话?
没想到侯爷倒是开心得很,还夸赞她:“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我颜宙的女儿!”
就因为这样,终究酿成了后来的祸事,因着一次军令任务,险些把命丢在了边关。
颜侯夫人看着颜鸢苍白的脸蛋,心疼得不行:“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说得轻巧!”
哪里是调养身体?
那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
颜鸢觉得额头上湿漉漉,抬起头,才发现是母亲的眼泪落到了她额上。
她顿时手忙脚乱去擦:“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少呀。”
颜鸢本来是想安慰母亲,却不想反而是火上浇油,颜侯夫人的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整张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好什么好。”颜侯夫人低声啜泣,“还不如不回来,起码不用被送进宫去。”
“嗯?”
“皇帝他……”颜侯夫人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颜侯夫人沉默许久,才咬牙道:
“他昏庸无道,荒淫无德,绝非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