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欲来谁堪糖号继承人(4)
许盛榜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东家嘱托,便不动声色,坐在老槐树下等待许第一归来。晌午过后,许第一果然也来到老槐树下歇息。许盛榜有意打动他,说砍柴度日并非长久之计,问他是否有意去高沙铺糖号帮忙,自己还能向东家美言促成。不料许第一拱手相谢,却说老娘无人照顾,不敢朝夕相离。许盛榜点点头,听得屋里呼唤回家吃饭,便起身回家。才走不远,忽听得第一大声呼叫:“盛榜伯伯,您掉钱了!”
回头一看,许第一手拿四块大洋,气喘吁吁赶来。他端详片刻,轻轻摇摇头,说自己多年给东家管帐清操自持,身上从来没有带钱的习惯,这钱不是他的。许第一抠着脑门,说村子里住的都是穷人,即便有钱也不会揣着大洋,我去还给谁呢?许盛榜慨然一笑:“既然找不到失主,就是你的运气。听说你给老娘置办棺材借了债,就用来还债好啦!”可许第一执意不肯,说赵先生教诲“临难毋苟免,临财毋苟得”,还是交给先生让给孩子买点笔墨……
“这么说,他真给赵先生……让孩子买笔墨了?”许盛山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是啊!我也十分意外!”许盛榜尴尬地点点头,说其实哪四块大洋是自己故意放在地上考验第一的,想不到他竟然能欠债之中毫不动心,就当自己捐献给族中子弟了。
“想不到,您老兄也会有失算的时候!”许盛山兴奋不已击掌赞叹,“难得!难得啊!”
“东家,还有更难得的哩!”
许盛榜也笑了,说这事传出去,村里老少都赞叹。那债主王老五听了,当晚便带了手下来到许第一家收债,见他卖柴回来坐在灶门前吃饭,碗里只是两个酸萝卜,当即调侃说:“第一,日子过得好安逸!听说你有钱捐献给义学,我那笔钱应该还了吧!”第一陪着小心,说他拾了四块大洋不假,自古君子爱財取之有道,不是自己汗水换来的钱,一时找不到失主,只好交给义学给孩子买点笔墨。至于借下的钱,到时候一定连本带息一起归还。王老五变了脸咆哮,骂他打肿脸充胖子,放着欠了的钱不还,反倒学许盛山摆阔气捐献起来,可不能拿自己的钱给别人打水漂。早早还清了便罢,若是不还清就要把他老娘的棺材抬走抵债。许第一听了双眉倒竖,当即拿出菜刀,大声说:“我许第一堂堂男子汉,说什么时候还,就能什么时候还!今天还没到债期,谁敢抬老娘的棺材,我就跟谁拼命!盛山老爷是许家族人的光彩,岂能容你恶言污辱?”那王老五被他的气势震慑,自觉理亏,只得灰溜溜走了。
“痛快!我许家有这样的后人,真正痛快!”许盛山两眼炯炯,拿出珍藏的药酒,给许盛榜满满倒上一大杯,向他表示感谢。眼珠子一转,请他过几天把第一带来见见面。
“这……”许盛榜沉吟之间,脑子里霎时转过许多念头,终于还是摇摇头,“东家,实在不能由我出面。您想想,我们灌塘那么多许家子弟,和东家您同一个祖父的便有八个,第一毕竟还在五服之外,突然挑出他来,我还能过安稳日子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许盛山霎时省悟,在家族里自古讲究疏不间亲的规矩,倘若贸然将第一招来,别说许盛榜,自己首先就不得安宁。赶紧向许盛榜道歉说:“怪我光顾着高兴,一时糊涂疏忽了。好吧,过两天我让仇兵出马。在此之前,还请老哥哥守口。”
许盛榜隐约感到,东家有一项重大决策,自己置身其中理当慎密,连忙点头应允。
仇兵匆匆赶到灌塘,听到的却是惊人消息:许第一的老母去世,再向王老五借债操办丧事。王老五十分刁钻,非得他写下丧事一过就要偿还的文书。许第一咬咬牙写下文书,将老母安葬了,便由着王老五监视,到高沙铺卖身还债去了。他不敢迟延,马不停蹄折回高沙铺寻找许第一。
果然,闹市区的十字街头,围满看热闹的人在交相议论指指点点。听得一个人大声说:“这是一个孝子,谁来行行好吧!”立刻有人说:“这年月,自己一家的肚子都填不满,谁还买一个肚子回去?”更多的是同情叹息声。
仇兵赶紧拨开人群挤进去,只见火辣辣的阳光下,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当街,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赫然写着:“只为安葬慈母欠下重债无力偿还,自愿卖身三年。求能出大洋二十五块的善人,做牛做马,听任驱使绝无怨言。”下面一行小字:灌塘许第一。
“起来起来!”仇兵一把摘下他脖子上的纸牌,“快跟我走吧!”
王老五横脸阻挡说:“这小子欠了我二十五块大洋,自愿卖身还债,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许第一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恳求他说:“先生,我跟您素不相识,还没找到买主,请您别找麻烦。”
仇兵掏出一把大洋,拍在王老五手里:“不就二十五块吗?你把借据给我!”王老五赶紧鼓腮吹气,将每一块大洋放在耳边细听,然后把借据交给仇兵。人群里立刻响起议论,有人认出买主是“许家糖号”的新管家,高沙铺那么多作坊,就数许家糖号开给工人的工资最高,平常人很不容易进去做工,这年轻人交了好运喽,说着渐渐散去。
许第一不敢发问,低头跟着仇兵,不多时便走到糖号客厅,恭恭敬敬站着。
许盛山紧紧盯着眼前的许第一,不时询问他家里情况,问得最多的是在学堂里读了什么书,可曾学会算盘,然后责怪似的说:“第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歹还有点虚名,论起来还是父辈,能眼睁睁看着你卖身还债吗?”
许第一惶恐地说:“请老爷见谅,并非第一不知好歹。第一家境贫寒,承蒙老爷义举,才有幸读书识字,至今无以报答,自觉无顏,岂敢再来惊动老爷?我身受老母养育之恩,奉养不周,还落得有辱门庭,请老爷体谅。”说着,扑簌簌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