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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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七年冬。
杜府门前的石狮子被冰冷的寒气笼罩着,即使是石狮子上火红热情的红色缎带紧紧凑凑地系成的大红缎花也遮盖不了冷冰冰的氛围。杜府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着这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唯一的一抹红色露出笑颜。
昔日的太傅府,已然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之中刹那凋落,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夕之间,太子被废,昔日太祖帝师杜启德被夺太傅衔,昔日助太祖起于青萍之末的谋士能臣一夕归于布衣。而导火索就是东宫被废之日,杜启德长跪于太极殿外,恳求太祖收回成命。就此触怒帝王,而杜府就这样一夕跌落,被贬为平民。
杜府,松寿堂内。
须发皆白的老人端坐于松寿堂上座,身体却微微地颤抖着。坐于他右手边的是一位下颌光洁的公公,揣着皇帝的圣旨在杜府门前堂而皇之地念出了皇帝的旨意,着杜家大小姐嫁予废太子萧恒,且允杜大小姐杜熙春自己选择是否嫁予废太子。
随后,天使随着杜府诸人进府,端坐于上座等待杜家大小姐的决定却不给杜府任何人单独与杜熙春相处的机会,就那么让杜熙春立于松寿堂。
“太祖赐婚,小女却之不恭。天地君亲师,小女谨遵陛下旨意,愿嫁予废太子萧恒,白首相携,死生共度。”
坐于上首的天使蓦然抬首,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刚刚十五的女孩,只见那杜家大小姐着一身素色金银花暗纹衣裙,乌黑的发轻轻挽成一个双鬟,只攒了一个梨花木刻芙蓉花簪子,就是这样毫无颜色的衣着依旧让人无法忽视杜熙春骨子里透出的气质。面容皎皎若明月,白皙的脸颊透出莹莹的光辉,一双杏眼纯净如秋水,柳叶一般的眉加上粉嫩润泽的唇,这样的面容明明应该是春水江南一般温婉俏皮的女子,然天使却看出了坚毅端庄的大家闺秀气质。
按下心中的震惊,心中轻轻惋惜于如此佳人却屈就于纨绔没有前途的废太子,还是缓缓站起来了身,躬身告辞。天使离开杜府时,透过车帘再次打探了一下杜府,不是古色古香的建筑,而是前朝儒士的风骨,即使是子孙依旧是这样的风骨,让任何有识之士都为之折服的风骨。
杜启德的眸光望着立于松寿堂中间的杜熙春,心中大恸,没想到皇帝还是不肯放过杜家和前太子,先是赐婚让杜府和前太子联姻,再让自家女儿自行决定。杜启德缓缓开口:
“其实早在元后关押于夜庭山之初,薛贵妃由一介采女慢慢上位直至皇贵妃时,众人才惊觉皇贵妃已经开始盯着那个位置,而太子已经岌岌可危。要知道,太子虽顽劣风流,作为一代开国帝王远远不足,然并没有什么大错,守成则可。然作为一个夫君,太子并非良配,祖父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萧恒他配不上你。你自己也知道萧恒府中养了十几位姬妾,更是时常流连于青楼楚馆。为,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
杜熙春盈盈一拜,向着坐在上首须发皆白的祖父尊敬地回答道:“今日熙春不允,伤了杜府脸面,伤了太子脸面,此为其一。若有心人稍加利用,必然使太子心中不忿于杜家,此其二;再者,即使熙春不允,熙春就不用嫁予太子了吗?祖父,您也清楚的,熙春若允了,要嫁,熙春不允,也要嫁。只是薛贵妃没有用此种方法折辱杜府与太子,必然还会用其他方法来折辱我们。”
“这些祖父何尝不懂?昔年你母亲为了护住我杜府子嗣而亡,如今,我只想你平安喜乐平平稳稳地度过一生,却不愿你被卷入这种皇权的漩涡当中。”杜启德不禁有一些后悔那日皇上废太子时的冲动之举。
“祖父,您觉得这世间又有哪一个男子能配得上您和祖母精心照顾的熙春呢?”杜熙春灿然一笑,那莹莹生辉的面容溢出小女孩的活泼俏皮,杏眼弯弯又有一些柔美多情之感。杜启德心中虽也因为她的话放松了不少,可是还是感叹,太子那样不懂珍惜的男人又怎堪配得上我的熙春如此美好的女孩子。
杜熙春退出松寿堂的时候,正看见松寿堂的仆人们静悄悄地将一些箱子打包一一安置好。心中不由微微酸涩,哪个闺中的女儿没有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无论如何都不会幻想如同太子那样风流成性的男子。
从松寿堂出来,熙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缓步经过清风渡。这里原是一泓清泉,活水不腐,杜老爷子看着甚是喜欢,便安排人保留了这一泓清泉,又在四周安置了假山奇树,还有一个曲折的回廊隐隐约约隐藏于假山之中。夏季来临的时候,无论别处如何燥热,这里总是清风徐徐,甚是凉爽宜人。
这本是杜老爷子为自己精心布置的安度晚年之处,却不想如今却被圣旨逐出帝都,殊不知会不会再也不能归来。本来杜府无官职之人均随杜老爷子出帝都,不曾想自己的亲事耽误了众人的行程。熙春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这样也好。
一时专注于自己的心事,熙春也并未关注四周的情形,直到一个湛蓝色的身影扑入怀中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便笑了:“阿染如今竟也这般顽皮,来吓大姐姐了。”
杜熙染却不似从前那般扬着笑脸望着姐姐,而是把头深深埋进杜熙春的怀抱,手紧紧抓着杜熙春的裙摆。明明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却已经这般懂事了。杜熙春轻轻抚摸着杜熙染如浓墨一般黑亮柔顺的发髻。怀抱中的小孩却瓮声瓮气地说:
“大姐姐明明可以拒绝的,为什么大姐姐不拒绝,皇上明明给旨意了!”杜熙染猛地抬头眼光中泪水闪烁不已。
“大姐姐总归是要嫁人的,就如同我们阿染总会长大的。可是无论怎么样大姐姐都是阿染的大姐姐,而阿染这样的男子汉也会一直保护大姐姐的,对不对?”
杜熙染猛地点头,道:“阿染会一辈子保护姐姐的!”
“那阿染靠用眼泪淹死别人来保护姐姐么?”杜熙春轻轻刮了一下杜熙染的鼻子,然后轻轻笑了起来。杜熙春的眉眼本身就是格外温柔清丽的模样,这样一笑,如同春日万般梨花盛开的温柔,杜熙染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磨磨蹭蹭在杜熙春怀里蹭眼泪。
“春小姐,染少爷,你们可让奴婢好找。”一个婉约的声音从后面轻轻传来,杜熙春轻轻转头朝着面前这个身着鹅黄色比甲,着芙蓉素棉裙的丫头轻轻点头。这是二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杜熙春只是粗粗见过几面。
“母亲命你来找我们的么?”杜熙染乖乖握住杜熙春的手,然后一脸认真地望着面前的丫鬟。
“正是,夫人让奴婢来找大小姐呢。”二人便随着这个丫鬟去了二夫人的院子。
“二婶”熙春恭恭敬敬地对着二夫人阮氏行了一个福礼,只是还未躬下身就被一双保养的凝白若脂的手给扶了起来。
“好孩子,你怎么可以嫁给废太子!”阮氏原本听到消息就已经有些乱了心神,如今见了杜熙春本人自然是把一切紧张的情绪都释放了出来。
阮氏本是江南大族的书香贵女,行止一向有度,让人称道。如今这般模样,竟是连二十几年来的习惯都抛之脑后。
“二婶,这本是我自愿的。”杜熙春在心中淡淡叹了一口气,并非二婶不可信任而是事情已经到了听天由命的时刻。
“春儿…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了大夫人的早把你许了人家,无论如何都好过如今这般!”
这本是一段掰扯不清的事情。杜熙春的生母早逝,当时天下未定,杜大老爷追随太祖征战天下,居功甚伟。太祖怜其年轻有为就鳏居,亲自赐下一场婚事,于是就有了杜熙春的继母——于氏。
于氏乃是定远侯的庶妹,以庶出之身嫁予堂堂正三品国子监祭酒,昔日太傅之子的杜振江,可见其虽为庶女手段却是不低的。
于氏的姨母却是颇得太祖宠爱的嫔妾,但是当时太祖相中的人并非于氏,这里面曲折之处确实让人需要细细思索。
于氏初初嫁入杜家,并不为杜家人所接受,终日里侍奉夫君,孝敬二位老人,五年来勤勤恳恳,终归还是得到了杜家人的认可。上上下下总是会尊称一句大夫人。这位大夫人的心病却是孩子。五年来,夫妻两人和睦得很却一直无子。简直是于氏心头一根刺,幸亏杜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说,不然可能杜振江会不得不纳几个通房姨娘了。现在杜振江确是快到四十的年纪。
杜振江虽然有子杜熙夜,但是实际上由于郭家当初独子,杜熙春和杜熙夜的舅舅失踪去世,郭家老太爷心痛难忍,弥留之际确是恳求杜振江让杜熙夜继承郭家的产业。明面上确是如此,然郭家是世代从戎之人,如今的杜熙夜虽为杜家嫡长子却也是继承郭家之人,以后的杜氏宗族不可能由掌管郭氏之人接手,而所以长房急需一名嫡子继承家业。
当初杜氏宗族是万般不应,而郭媛湘身处这漩涡之中,昔日恩爱夫妻因为家族传承而深深割裂,一面是婆家一面是娘家,郭氏真的是难以取舍。但是这本身就不是郭媛湘可以决定的事情,由于前朝末代皇帝的施压,杜家被迫答应了对族谱的更改,从此杜家嫡长就此成为郭家唯一的独子。
后来的杜振江与郭媛湘的关系降至冰点,再也不复昔日恩爱夫妻的场景。在杜振江的心中,自己无疑是从娶妻到了变成一种变相的入赘。作为一个从小就以大丈夫立志于世的男人,真的是一种无法忽视的打击。甚至对于自己的子女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而今的于燕菁确实尴尬得不行,从族谱上面来说杜府现在长房没有嫡子的尴尬现状让她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始担忧是否要准备纳妾这件事情。于燕菁这些年的大夫人生活,夫妻恩爱,下人敬重,也就慢慢放开了,两年前因为烦心无子的事情,看到杜熙春时便是心中哽了一口气。
这个原配的女儿,她真的是看到就心气不平,若杜熙春是个男孩,这是圆满得不行。早早配给别人家,杜熙春就只能躲在房间里面绣嫁妆,又显示出她这个继母的贤惠,奈何公公和婆母不允,这件事也就搁置下来。
现在阮氏想来,真是不如如了于氏的意,大不了自己和公公婆婆多多留心,低嫁一点也可以找个人品上佳,知冷知热的夫君平平淡淡过一生,何苦挨到这个时候却发现婚事全然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二婶,您不是一直告诉熙春,世上路难走,女人比男人更难走,所以女子更应该自己对自己好。其实熙春早就想明白了,若是我不期待那人对熙春好,熙春自然还是能让自己过得好好的。这杜家,是恩也是债,我只是一味居中为难而已,还不如去一个新的地方,左右没什么血缘亲情的牵扯,也好过这般无止境的苦熬。”杜熙春轻轻握住阮氏的手,将心底的打算细细道出。阮氏看着杜熙春微微上扬的杏眼,竟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有时候她看着熙春在杜府中真的是一个十分尴尬的人,公公和婆母因为她母亲护住了自己和阿染便将她养在身边,要说感情不是没有,但是谁又能知道公公婆婆心里没有因为杜熙夜产生的不满呢?生父冷落,继母也是不乐意看见,自己及时是有心也不至于面面俱全,更有一个窦氏有事无事就爱嘲讽两句,真是端得一张刻薄的好嘴。而杜熙夜的失踪和郭夫人的逝去何尝不是熙春心头无法消弭的痛苦?
看着素色衣裙穿过丛丛枯木慢慢走远,阮氏真的是眼眶尽是泪,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儿竟是这样的姻缘,上天总是要给熙春这么多磨难,可是她从小到大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阮氏轻轻握住杜熙染的手,坚声道:“你大伯母已经不在了,你要好好护着你大姐姐。你大哥哥如今已是不在了,必定是要你担负起这个责任。你懂吗?”
“儿子知道。”
看着儿子软糯的双眼透出坚定的光芒,阮氏轻轻摩擦儿子柔顺的头发,终是露出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