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家生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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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莲老太太死了。
王强尸体在白鹿山脚被发现的第七天,伴随着小区的纷纷议论,老太太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体体面面,用一根围巾吊死在了单杠上。
民警七点钟接警,七点过十分赶到现场。桃园路社区的工作人员和殡仪馆的灵车前后脚进门,社区代主任雷星啐了口吐沫,说了声晦气。另一边下车的胡阳没理他,朝抹泪的小组长万芬走过去。
“万阿姨。”
“小胡你来了。”
“嗯。什么时候发现的?”
“老李六点多钟起来巡逻看见的,放下来的时候都凉透了。小胡,你说老太太怎么就还是想不开啊。昨晚上我从她家走的时候,她还让我帮她带一斤五花肉,说她家王强喜欢吃回锅肉,今天王强回秧,要做给他吃,我以为她好多了,结果还是走了绝路。”
“老太太苦了一辈子,撑到现在都是为了儿子。王强一走,老太太的精气神也散了。万阿姨,别伤心了,我们尽力了。”
“要我说,都怪那该死的开发商,好好的人给弄没了……”
雷星咳了声:“万阿姨,王强意外身故这事公安局都定案了,宣传栏里还贴着公告,你可不能胡说。”
胡阳道:“万阿姨,我路上已经通知了老太太的侄女,估计也快到了,麻烦你去门口等一下。”
万芬看看胡阳又看看雷星,点点头,走了。
雷星嗤了一声:“小胡,你们网格的小组长怎么搞的,例会上那么强调,不能信谣传谣,她居然还把一个有精神病的叫花子说的话当真,往小了说这叫思想觉悟不到位,往大了说这可是无组织无纪律,社区留不得这样的人的。”
胡阳道:“雷主任,万阿姨是廉租房小区居民自己选举出来的小组长,要不要她,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吴书记说了都不算。你如果觉得她不称职,就报办事处按程序来,只要能让这院子的人点头,我一个字都没有。”
“你……”
那边发小王强正好从监控室出来,站在门口跟胡阳打招呼:“阳子。”
胡阳头也不回的过去,雷星气得直抖眉毛。
“你怎么来了?安安那么点大的人,你也不知道避讳。”
“老太太是低保户,我是民政专干,这又是我的网格,必须来。查得怎么样?”
“刚看了视频,老太太三点钟出的楼门,出来了就再没回去过,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的事了。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
“知道七天前在白鹿山底下发现了具尸体吗?”
“这案子就是我们支队办的,我能不知道吗。死者还跟我一个名字,我记得,好像是你们社区的人吧。”
“对,就是老太太的独生儿子。”
“啊!”
“老太太命苦,年轻轻死了丈夫,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全靠她,老太太这辈子吃的苦都没数了。本以为儿子大了能好些,可她儿子十岁那年发烧没及时送医,烧坏了脑子,彻底断了指望。这些年,老太太是一天天熬过来的。说句不该说的,要不是念着儿子无依无靠,老太太撑不到今天。”
王强摇头叹气,说了声可怜。
胡阳道:“如果这事不是意外,兴许老太太想着给儿子讨公道,还能多撑一阵儿。”
王强道:“阳子,摆到区里常委会上讨论了的事,你不能犯糊涂。派出所查了,那个说人是被推下去的叫花子确实是区里在册的精神病,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精神病?强子,智力残疾和精神分裂都被归成精神病,可智力残疾的人说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真的。”
“阳子,区里已经定了调了,也让开放商赔了六十万,再追究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而且这案子真是意外。从出现流言的第一天起,区里就下了死命令,三天内必须查出真相。局里抽调了大量的警力,市局的刑侦专家请了三位,但最后,所有证据都显示死者就是意外摔落山崖,没有他杀的迹象。阳子,区长才出了事,如果真是开发商害死了人,区里没人敢捂盖子。”
胡阳意味不明的笑笑:“六十万,就是两条人命啊。”
胡阳又道:“强子,我前天听说了一件事,说五年前下边一个镇上修桥,承建方建桥前,花二十万找人从隔壁省弄了个疯子过来,推河里淹死了。还说建筑业的潜规则就是修桥铺路如果遇上凶险地方,为了建设期间不出事,也为了建成以后少出事,都会先填条人命进去解煞保平安。”
王强还没开口,有人接话:“胡阳,你现在还信这种鬼怪故事呢?哦对了,听说你现在还兼职当作家,这不会就是你自己编的吧?胡阳,作为老同学可得劝你一句,你小时候跟我们说什么每天晚上有人教你法术啊看见过两条龙打架啊也就算了,反正没人当真,把这故事写你那些书里也行。千万别当成真事来说,要逗人笑话的。”
两人转头,一个嬉皮笑脸的警察挑眉看着他们。
胡阳嗤了一声:“我当是谁在背后偷听人讲话呢,原来是杨明杨警官啊。听说杨警官这回直接穿警服去面试,不仅得偿所愿,考回了江城,还得了个‘天棒’的雅号,恭喜恭喜啊。”
杨明收起笑脸道:“笑话我是吧,没事,反正我正经公务员编制在手里,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掉一块肉。倒是你,你一社区工作人员,好听了叫社区干部,难听点不过就是个临时工,你敢质疑常委会的决定,还公开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你这工作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呢!”
胡阳笑笑:“你去告我啊。”
杨明露出口洗过的白牙:“你当我不敢!”
胡阳轻轻道:“去,你不去你是我儿子。”
杨明扭头走了!
王强摇摇头道:“他从小就这么个臭脾气,你跟他较什么真。”
胡阳道:“我又不是他老子,凭什么惯着他。”
王强叹了口气:“他虽然说话跟放屁一样,可有一点说得没错。阳子,生活是生活,故事是故事,你不能听到什么都当真。”
“如果,是那个疯子亲口告诉我的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二十分钟后,老太太的侄女到了,整个人都是软的,全靠身边年轻人扶着。
“小姑,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小曲,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了,先把老太太的后事安排妥当了要紧。现在城里严禁治丧搭棚,老太太停在这儿也不像话,殡仪馆的车正好在,你看是把老太太拉回农村去,还是去治丧中心?老太太是低保户,去治丧中心治丧不用你们家属出钱,要不就去那边?”
“万姐,我怕我小姑出事,这几天都陪着她,就昨晚上回去了一趟,怎么就怎么就……”
“小曲,别说了,都是命,都是命。”
王强又叹了口气。
“阳子,我先走了啊,空了一起吃个饭,把幺儿带过来,我们家雪梅念了几天了。”
“好。”
杨明在车里头都没抬。
民警走不久,小区来了一个道士和一个叫花子,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两三米,所有人都定定的看着他们走到老太太身边。
道士念了声无量寿,对老太太侄女道:“老道在铜梁洞上二仙观修行,曲秀莲居士在世时日日来观中礼拜三清,每月义务为本观打扫山道,此番闻听居士不幸,特来送她一程,愿她往生东方长生世界。”
叫花子嗤笑:“她儿子天天跟着一起上香,地也没少扫,你怎么不知道救一救。”
众人不解,道士不理,站到老太太边上念念有词,胡阳听了,知道是后土往生咒。
叫花子不屑道:“假惺惺。”
叫花子很高,比一米八五的胡阳还高小半头,头发发黄,干草一样,遮住半边脸,显出来的半边脸是不正常的白色,脸颊眼窝深陷,真正的皮包骨头,但眼神澄明,清楚得表达着他的情绪。
叫花子冲老太太拜了拜,道:“老人家,你那日舍我一个馒头,我还你一个真相,因果两清,今日来送你一程,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胡阳侧目,心下奇怪,明明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竟诡异的觉得熟悉,问他:“你就是那个说王强是被人害死的精神病?”
叫花子斜睨了他一眼,眼睛眯了眯,眼珠子转过去,又对老太太侄女道:“老人家上吊自杀,算是枉死,又心怀怨气,在地府还要遭些事故,你最好找人好好给老人家做场法事,不然你的钱拿不稳当。”
老太太侄女看他和道士熟稔,言谈间带几分玄机,忙道:“这位道长不是在给我小姑念经超度吗?”
叫花子道:“他这后土往生咒要是念足七七四十九日还行,就这一天半天的,有屁用。给你指条路,去东津沱净水寺找找寺里的高僧,看他们愿不愿意发慈悲。”
万芬道:“小曲啊,老话都说自杀的人怨气重,到下面也要受罪,是要找人好好做场法事。”
老太太侄女往道士看,道士只顾念经,一个别的字都没有。
叫花子道:“二仙观事忙,夕花子道长难得动步下山,你还指望他干别的?算了,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爱信不信。”
扭头就往门口走。
胡阳几步追上去:“你到底是不是那个说王强是被人害死的人!”
叫花子回头看他:“不叫我精神病了?”
胡阳连忙道歉:“不好意思。”
这人穿着打扮是脏乱了些,说话也神神叨叨的,可绝不是个精神病人。胡阳是社区民政专干,每个月都要和辖区七十四个精神病人打照面,单凭这人的眼神他就可以断定。
叫花子道:“行了,有话就说,我还有事。”
胡阳问他:“你说王强是被人推下白鹿山的,这事是不是真的?”
叫花子道:“是真的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胡阳道:“两条人命没了,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个让人心服的说法。”
叫花子讥笑道:“看你也是官家的人,政府公告都出了,你难道还想翻案。”
胡阳道:“积压十几二十年的冤假错案都能翻了,何况这事。”
叫花子沉默一瞬,道:“你倒是热血。不过我告诉你也没用,那么多警察连一根毛都找到,你一个外行难道还能比他们强?”
胡阳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叫花子看着胡阳:“可惜啊,这事跟你说了真的没用,你试不出来什么名堂的。看你这么热心,我劝你一句,这事你少掺合,对你没好处。”
两步踏出,不见踪影。
“少掺合,我也想啊……”
胡阳回头往小区看,已经死了的曲秀莲老太太在大门口站着,直勾勾看着他。那是老太太的阴魂,也就是老太太死后变成的鬼。他下车那阵儿就看见了。他还看见道士和乞丐到了之后都看过老太太一眼,他还看见老太太知道道士乞丐能看见她时向他们苦苦哀求,二人却视而不见。
最终,老太太盯上了他。
五年前也是这样,胡阳突然发现他能看见鬼了,那个鬼就是这样死盯着他,把他当成了全部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