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武战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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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休的大雨已经下了将近一旬,今年云梦泽的汛期与往年相比多持续了半个来月,到如今依旧丝毫没有停息的势头。
一入汛期,长江和汉水的水位暴涨而倒灌入整个云梦泽,让原本由无数个湖泊组成的云梦泽连成了一片水天相接的大湖。此时在烟雨朦胧的湖面上,一艘孤舟踏波而来,船头立着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双手握着竹篙撑着船,向湖中那座唯一未被彻底淹没的独岛徐徐驶来。当下正值洪峰最高之时,水位却正好升到小岛上茅草屋的篱笆位置,险险没有漫上来将小岛彻底淹没。
等到小舟完全停稳后,船头那道瘦小的身影才慢悠悠的走下来,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进孤岛中央用篱笆圈住的一间小院。瘦小的身影站着茅屋前摘下斗笠甩了甩水,然后将身上的蓑衣也一并取下来搁在屋檐下,竟是一名白须白发的驼背老者。
老者推开茅屋大门,一股清淡的鲜香迎面而来,不大的茅屋右侧便是厨房,一名年轻男子此时正双手从锅里端出一盘蒸鱼,显然是盘子太烫,男子在将鱼快速端起来后放在灶台上,然后忍不住用嘴吹着被烫着的双手。
老者见屋内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用鼻子嗅了嗅后说:“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夜武少司命,这清蒸青鱼做得真是一流,看来你的厨艺比你那二流的棋力要强很多。”
“这个季节正值云梦泽汛期,青鱼肥美鲜嫩,正是吃青鱼的绝好时机,食材本身就属上乘,随便找个人也能做得比我好,哪里是我的厨艺了得哟。你老人家是甲子风云录中十二圣之一的棋圣,我下棋那半吊子的水平,在你眼里自然是不入流。”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用凉水浸了一下手指后再次端起那盘清蒸青鱼,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老者面前,然后将鱼放在地上,“这雨下得也太大了,我实在是没有找到干燥的柴火,就将屋里的这副桌椅板凳给拆了当柴烧,你不会介意吧?”
年轻人见老者没有任何不满,挑了挑眉毛继续问道,“我们就在地上将就一下?”
老者瞟了一眼原本放桌凳的地方此时早已空空如也,也没有去过多计较,直接席地而坐。
年轻人见老者坐下,环视了一圈,然后一路冒雨跑到屋外,在地上随意捡起一根枯枝,折成四截后在湖水里搅了两下算是清洗干净,然后又快速跑回来在老者对面坐下,将其中两截递给对方,“趁热赶紧尝尝,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者毫不介意的接过枯枝,剥下一块鱼肉放入嘴里,“鲜香嫩滑,不比陈城九盏居的大厨差,你要是去开个酒楼当个掌厨的,生意一定会很火爆。”
“恩,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要是我真开了酒楼,一定请你来捧场。”年轻人也夹下一块鱼肉放入嘴里,脸上露出一副被他自己的厨艺所深深折服的陶醉神情。
“追了我这么多年,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了我,就只为了请我吃鱼和让我去给你的酒楼捧场?”老者放下手里的枯枝,不再拐弯抹角。
“聊一聊?”年轻人听了老者的话也放下手中的枯枝,开门见山。
“想从哪里开始聊起?惊蛰之变?”
年轻人摇了摇头,反驳道,“那一局确实是夜武输了,让天衍阁抓住机会在一夜之间几乎除掉夜武那一代的主要门人,没有了夜武的阻碍,你才有十几年的时间去无所顾忌的进行布局。不过这件事早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愿赌服输,败了就是败了,再说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账了,是欧阳冷那个老笨蛋败在你手里,又不是我栽在你手里。要说有什么不服气或者报仇的话,也该是欧阳冷来找你。所以你这个粗劣的挑衅,不太高明。”
“看来将你推上夜武少司命的欧阳冷在你眼中也不过如此。夜武虽然休养生息十几年,如今入世,你就不担心这一代中的门人有我插入的天衍阁门徒?”
“试探,离间,挑拨,依旧是不太高明!”年轻人说话同时伸出手指在空中左右摇了摇,“和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这么累,总是无时不刻的盘算着如何算计别人。武夫杀人,不过是手起刀落头点地,文人的软刀子,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你的弯弯肠子也忒多了,欧阳冷栽在你手里不冤枉。可惜这一点你想错了,欧阳冷那个老混蛋可没心要把我推到少司命的位置,是我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不想和你斗,为了能逼我来应付你,才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你应该学学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向以诚待人。”
“好一个以诚待人!世人皆以为只有谎言能够骗人,却不知道实话也能骗人,当诚恳的人不再诚恳,那才是真正的危险。”老者兀自笑了笑,“我们回归正题,你想来聊点什么?”
“这就对了,聊天就要坦诚以对,不然我们还不如见面直接开打算了。就从五国伐秦开始聊,如何?”
“不谈最近的事,却去说那甲子前的陈年往事。”
“你老人家这大半辈子做的事,就得从那里说起,我不过帮你捋一捋。”
老者不答话,默默望着年轻人,等待着他接下了的话语。
“当年帝权衰落,诸侯并起,执斧钺而有争雄之志,掌宝玺则有问鼎之心。五国伐秦,得从秦王听你之言而称帝开始说起。秦王称帝,大凤皇朝天子向五国诸侯秘发勤王令,五国伐秦战于函谷关,大败而退三百里,溃退至凤朝都城却被凤朝天子一道诸侯各国不得引兵入城的诏书挡在城外,被迫于旷野平原与追击的秦军铁骑决一死战。幸好有赵国儒将白黎的千里驰援与雨夜冒死渡江奇袭,方才逼退秦国的追击。”
“你这说的一切,天下人都知道,有什么可聊的?”
“凤朝天子想要借机削弱诸侯各国的实力,诸侯各国想要获取利益,而你想要的就是五国兵败,让天下名将尽皆死在云阳城外,彻底折断神州将门的脊梁与葬送诸侯各国的主力,为北蛮狮王南下扫清障碍。幸好一直反对伐秦的白黎不顾王命及时驰援,方才让你的一手好局未能尽如人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下之事尽如我所愿,那又有何乐趣。甲子前有白黎,甲子后有四大名将、有莫一兮、还有你,这个世道才会变得更加有趣。”
“借秦王称帝而让五国勤王伐秦,这是凤朝天子削王的阳谋,诸侯各国心里也明白,但为了遏制秦国以及获取各自利益,诸侯们愿意出兵,大家各取所需而已。但最后云阳城下的那道诏书却是一步极臭的臭棋,吃相着实是太过于难看了,也让诸侯与天子彻底决裂,而伐秦失败与秦王称帝,也彻底撤下了诸侯们的遮羞布,天子权威,荡然无存!”
“白黎我也是留了心,让赵王下令他不得擅离职守,也让凤朝天子下令命凤翼卫去拦截他的驰援,只需拖住白黎三日便大功可成,却没想到两万凤翼卫如此不堪一击,被白黎的八千龙鳞营半日不到便彻底击溃。”
“白黎善守,但不代表他弱于攻,靠着区区两万所谓的凤氏子弟精锐就想拖住白黎的脚步,那大赵第一儒将的头衔也太不值钱了。”
“在这一点上是我的失策,我太高估鬼颅亲自打造的凤翼卫的实力。可惜,可惜!”
“第一个可惜是指未能折断神州将门脊梁与葬送诸侯主力,第二个可惜是指什么?”
“可惜白黎最终只能在舞月府里郁郁而终。”
“呸,打不过就玩阴的,你还真是完全不要你的那张老脸。什么狗屁谶言和童谣,那些下三滥的小把戏就别拿来在我面前显摆。‘舞月府白蛟降世,白蛟遇雨便化龙’这种胡扯的什么箴言;你不就是抓了一条小白蛇扔进侯府里?那些高高在上自诩要争霸天下的人们还真是信以为真。”
“那小白蛇可不是抓的,是我一手喂大的,而且万一我真的一语成谶呢,那也是说不定的事。”
“一语成谶?你想要多少我张口就能给你说多少,说错了就当是放个屁让人闻闻就过了,说对了那就是一语成真,反正说这些话的人又不会有任何损失。只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横竖都是你赚。”
“五国伐秦的事情能聊得也说的差不多了,那接下了聊什么?”老者知道两人可能聊得比较久,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右手手肘支在盘坐的膝盖上,手掌撑着脑袋问道。
“接下来我们来说一说三家分晋与八王斩凤开九鼎的事情。”年轻人见对方没有接话,继续说下去,“五国伐秦让诸侯与凤朝天子之间彻底决裂,也扯掉了彼此的遮羞布,而三家分晋则是让豪阀世族不再甘于寂寞,站上了风口浪尖的潮头。三卿灭晋,你凭一条乱世祸舌让原本足以力敌强秦的晋国,被你折腾的七零八落最终灭亡。而赵、魏、云三家被凤朝天子封侯,也让各大豪阀宗族有了诸侯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念想。三家分晋后,八王争霸局势已成,你一早布下的八王斩凤启九鼎得以实现。八国诸侯带兵入云阳,凤朝气数已尽,大凤皇朝灭亡,天子自刎,皇陵被掘,九鼎现世。整个神州龙气也被你趁机一分为九,分别纳入八国诸侯与江湖这九汪池塘之中。各得一份龙气的诸侯各国年年相互征伐,形成如今几乎令神州陆沉的乱世局面。而北蛮却在天衍阁四圣王之一的呼延葬月帮助下,花了十年时间便统一各部,又休养生息十余年,如今二十万狮牙骑即将叩关南下,雁门关告急。因为各国突然传出孩童尽相传颂的龙虎夺天下的歌谣,让赵国国主赵武依旧不启用白黎后人,也就是如今四大名将之一的龙将白仕武。你真正期待的是狮王南下,参与到这一场乱世血宴之中,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神州陆沉,苍生罹难之时。”
“武魂尽灭,文骨皆断,那才是一个令人期待的天下!”
“这就是你所想要的,也是你们天衍所期待的天下?”
“只有经历毁灭,才能重获新生,这个世界,太污秽了!”
“污秽?你们这群自诩高高在上侍奉神明的神使,就是不染一尘的无垢之身?你们天衍以天下为棋,苍生为子,难道就没发现你们双手早已经沾满天下苍生的鲜血?”
“不经历千万劫,如何得证大道,我愿自污两手,谋得千年长安,重塑将门武魂,再铸文士风骨。”
“好一个千年长安!世间哪有百年帝王千年王朝,若真有千年长安,却又变成了非你们所希望的世道,那又如何?”
“那便再入炼狱!”
“这就是天衍阁的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就是天衍的道,也是老朽的道!夜武所追求的和平,不过是在让世道加快腐朽!道,不证不明;理,不辨不清。你若以理服之,我便以理回之;你若以力伏之,我便以力抗之。你若不认同,那请给我一个你的答案。”
“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要么说服你,要么打服你!”
“你给出的并不是我要的答案!”
“以为谋局一甲子,又在二十年前利用惊蛰之变重创夜武,就以为赢定了?”
“老朽也很期待你能给出怎样的答案!”
“好!你要答案,那我便给你答案!你布下的三局,夜武接下了!”
“愿闻其详。”
“第一局,一年之局,狮王败退,不敢再有窥觑中原之心。”
“接下来?”
“十年之局,中原一统,神州太平。”
“天下底定,何来第三局之说?”
“百年之局,六道破劫,大道不存。”
“谋国之局,谋天下之局,谋苍生之局。我比你早布局数十年,不知领先你多少手,纵使你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此时大势已成,你入局太晚,何不顺应天意。”
“天意?哼!”年轻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那也是天要证明天衍阁所追求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老者听罢年轻人义正言辞的话,不由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一抹笑意一闪而逝。老者站起身理了理衣衫,郑重的冲着年轻人深深作辑一拜,“天衍阁王诩,翘首以盼!”
老者抬起头时,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身影,只留下满湖的烟雨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