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斜阳如火(修)
八月初的天气依旧燥热,院子里的树上叶子都耷拉下来,一丝风也没有。傍晚的阳光将院中的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韩沐怔怔的倚坐在廊下的长栏边,半眯着眼,望着树阴,一语不发。手里的纨扇缓缓的摇着。
她的心中正在想着昨夜断断续续的梦,梦中尽是极高的楼宇,路上有很多来往的人,穿着奇装异服,韩沐不觉有些脸红,因为实在不雅。还有好多的飞速移动的大大小小的盒子,时有停住,而后有人自开门处出入。远处似有人在喊她,喊的却不是韩沐自己的名字,奇怪之处她知道在唤自己,摇摇头,不觉有些恍惚。韩沐分明未曾去过那样的地方,可是却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身侧的小安递过来一碗用井水凉过的红豆汤,她接过来,问道:“阿耶可有归来?”
小安低头回到:“回女郎,主公未曾归府,然主母已遣阿丰去打探消息了。”
韩沐拿着匙轻轻的搅着手中的汤,转头指着廊下的竹帘,发话:“卷起来,挡着就是有些风也觉得气闷。”
“诺。”小安应着走过去卷起半帘。
“可儿去了哪里,怎只你一人在院里?”韩沐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悦。
小安不由迟住:“可儿说是去三院探她老姨,女郎那时刚午睡,是以不曾打扰女郎……想来这时也该回了。”
韩沐也不继续追问,喝了口汤,微笑道:“这是范媪的手艺吧,真是强过府里的厨子。”
小安微躬身回道:“诺,正是范媪。范媪亲自煮熬的,就说是让女郎吃着舒心。”
韩沐点头,半晌自语道:“二郎哥哥近来的弓马操练似乎长进不少,程师傅可是严厉的,最近对阿耶着实称赞过呢。”
小安无声,她岂敢在女郎面前擅议主家郎君。
韩沐瞅了瞅小安,摇摇头,把手中的红豆汤徐徐喝完。小安接过空碗,刚放入提盒内,只听得一阵子脚步乱响。向着这边庭院行来。
小安收好直起身,便见到三四个人走进院门。当头一个白襦绿裙长脸的侍儿走前行礼:“阿如见过女郎,主母遣阿如来请女郎前往曲盛厅。”
韩沐起身,唤道“小安,替我梳妆更衣。”
“诺。”小安应着上前打起门帘。韩沐进屋在榻前跪坐下,小安搬来妆奁,取出梳篦,给韩沐梳头,韩沐道:“不用那般费事,梳个双丫髻便好,我不喜坠马髻,又没那么长头发,加上垫发,没得捂出一颈子热痱来。”
小安含笑应诺,只半支香工夫便麻利地梳好。又手捧铜镜跪在韩沐身后,韩沐自是瞧得分明,微微颔首。起身换上青罗云纹的曲裾深衣,套上丝履,自己略略端详下,说道:“走罢,莫让阿母久候。”
韩沐刚至曲盛厅,便看见三四位僮子侍女都立在外面,韩沐心道:“难道兄长姐姐都来了不成?”边想着边迈脚进去,只见卫氏坐在主榻位,下方席坐着大姐韩涟,二兄韩谨。
韩沐笑着向卫氏行李:“孩儿见过母亲。”
卫氏点头,满面慈爱对韩沐说道:“过来,坐到阿母身边来。”
韩沐小步跑过去,伏在卫氏膝上,抱住卫氏一支手臂,“阿母,怎么今日如此早就唤我们前来?是不是有事吩咐?沐儿一定效全力。”语调娇憨。
卫氏伸手抚着她鬓边细发,摇头笑道:“就是嘴乖,你会做甚呀,莫要说笑,你们都坐好。”卫氏正色。
几人赶紧直身,卫氏声音轻缓:“你们阿耶近来虽事务清闲,可是外间多有流言暗传,你们无论论听到任何欠妥之语,切勿理会,都要自行约束好,身边的人更要看紧。若让候爷听到,你们知道怎么处理的。”
“诺,母亲。”三人都应到。
“诚儿去辕门外迎候爷了,不过片刻便至。方才我已让人唤丁氏他们一起过来,一家子都恭谨和睦些,也让你们阿耶看着欢喜。”
韩谨韩涟韩沐自是知道卫氏指的是丁氏文氏及韩汲姐弟。
韩涟看向卫氏道:“阿母,上旬萧家二女云谷下的请帖,就在五日后,女儿是否也推回罢,眼下还是万事小心谨慎为好。”
卫氏摇摇头:“无妨,若连这小儿女间往来都回避,外面还以为我淮阴候府真无颜见人了,到时你自带汲儿去即可,沐儿年幼,且伤势初愈,倒不必去了。”
韩沐不由有些郁闷,可是卫氏发话,她又不敢直回,委屈的低头摆弄衣带。韩谨望着幼妹隐隐沮丧的小脸,嘴角不由一翘,向她低声道:“小沐儿的拳脚可有落下?二哥近来得了不少赏头。回头我找人用火丝精金给你炼制一根软鞭。最是适合女孩儿家习武强身之用。”
韩沐顿时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地道:“属二哥最怜惜小妹了。”
卫氏一旁道:“谨儿,你也一样不懂事,沐儿究竟是个女子,成天摆弄这些,这性子野惯了,成何体统,理应同涟儿一样多做些女红纺绩才是正经。”
韩沐笑嘻嘻的粘在卫氏身上,“阿母,沐儿生就做不来女红,我做的衣裳都似面口袋一般,没得可惜了锦罗,我可没大姐的巧手,阿母饶了沐儿,也是饶了那些毁在我手里的织锦料子。”
卫氏哭笑不得的以指点她额前:“这等不知羞,还说自家癫事,往后可如何是好?真是好了就忘记前头的伤了?”
韩谨韩涟都止不住的笑,韩涟看着韩沐的青罗云纹的深衣,轻声道:“小妹,你总是穿这些素净的颜色,好像修行的方士一般,浑不似你这样的年纪。”
韩沐不以为然的道:“我就是喜爱这些素简的,天天装扮的跟花房一般做甚?”
话音刚落,韩沐眼看到韩涟身上的紫色满折枝花下裙,不由懊悔自己口快,赶紧涎脸笑着道:“好姐姐,你当然不同,我可不是说你,我是我是……”
韩涟以手掩口,笑着嗔道:“我知你有口无心,又没恼你,做何那么结口吞吃的?”
韩沐恍然:“呵呵,大姐仁厚宽和哈。”
韩谨低声道:“小沐儿果然只有大姐能降住。”
“哼~”韩沐向他回扮了个怪脸。韩涟见了抿嘴儿一笑,几人说着话,丁氏几人也随着下人通报进得厅来。刚见过礼,外面听人禀报:“候爷回府。”
卫氏忙领着众人起身迎了出去。淮阴候韩信缓步入得二门,直入厅内,合府跪礼,鸦雀不闻。待得韩信落座,卫氏方才起身,众人随起。
卫氏跪坐在韩信右侧,从文氏手中接过茶盏,双手奉至韩信身前,轻声说道:“候爷请用。”
韩信接过,饮了一口放下,开口道“夫人请坐。”转而环视厅内,示意余下人都入座。众人依命顺次入席。早有外间侍候的家仆侍女把饭菜端上来。
一时间,整个厅内只有碗盘箸匙相碰的轻微叮当之声,并无一人说话,及到饭毕,撤席。
韩沐望向父亲,见他面色如常,未露出丝毫不快。心下揣测阿耶此次入宫,皇上没有责难阿耶,但是此刻府中没有一人说话,她虽最年幼得宠,却亦不好先出声。
卫氏眼见韩信不发话,众人又拘紧,心下暗叹,柔声说道:“候爷,前些时日,封地上长庄的管事要人协理。妾身今日已嘱丁武前往,候爷可有旁的要吩咐?”
韩信摆手:“此事就依夫人所言。”卫氏拿眼睃了下丁氏,丁氏心喜,忙上前跪下替兄长叩首谢恩。丁武乃是她胞兄,此回差事落到头上,却是候爷夫人看在她在韩府七年,谨守礼数,加上其娘家堂姐乃萧相国府二夫人的情面。
卫氏又接着道:“妾身预备仲秋之日带涟儿姐妹三人去清风观散心,不知候爷意下如何?”
韩信闻言,抬眼看向韩沐,微笑道:“是沐儿连月禁在府中,闷着了,是以缠着你娘亲,要寻法出去?”
韩沐不由嘟囔道:“沐儿并未提过……”
卫氏亦含笑道:“候爷,此乃妾身之意。自太后殡天,禁喜乐以来,均未出过门。仲秋之时虽初解禁,但清风庙一向为官家方士庙,妾身一则想为候爷当初早逝的袍泽设坛祭祀,二则城外景致清幽,让沐儿几个散散心也好,也不算得触规。是故有此一提。”
韩信略微沉吟后允下,只是又嘱韩涟姐妹数语,示意已倦,众人均都告退回房。
韩信夫妇回到内室,掌灯坐下。挥手示意身边人全都退下,卫氏亲自服侍韩信饮服下药茶。夫妇俩低声说话片刻,韩信始才叹息道:“又让夫人劳心,可叹信一生,功列国士,尽沦落如斯,今日宴间,今上又以将兵试问,言及诸将,各有差别。上问:‘如我能统几何?’吾回:‘陛下不过能领十万。’上再问:‘於君何如?’回:‘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吾:‘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吾跪回:‘陛下不能领兵,而善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卫氏闻言色变:“候爷,皇上依旧对你疑心不去,今虽似善解,然则日后终恐生变。候爷,我们是否要早做应变?”
韩信伸手握住卫氏一只手,轻拍道:“夫人且宽心,信自有理会。”
卫氏强忍不安,不再提及。眼底忧色却未掩掉,韩信看在眼里,不便多言。心下愧疚,只得吩咐吹灯宽衣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