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起
大常开元二十六年,初秋,长安。
济世医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里,有一个坐堂大夫徐有春和两个小伙计。来寻医问药的多是平民百姓,生意还算不错。
这一天,医馆门前,突然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他龙睛凤目,剑眉入鬓,容貌俊朗,身材高大。
他身着一袭暗紫锦缎圆领袍衫,腰间系着金玉束带,一身贵族公子的装扮。唯有脸部紧绷的线条,却犹如刀琢,雕刻出军人惯有的冷硬弧线。
男子认真打量着医馆简陋的门面,手指轻轻敲着,佩剑上的蓝田玉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医馆旁边,是家胭脂香粉铺。此时,门口正聚集了一群妙龄姑娘。她们打着小花扇,半掩住唇角,正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这男人的俊美,实在令人过目不忘,尤其那一双暗棕色的狭长眼眸,有着恰到好处的上扬,蕴涵着不怒自威的温朗。
姑娘们面色潮红,眼神痴迷。有大胆的更卖力搔首,暗暗期待一场猝不及防的艳遇。
可惜,他显然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冷不丁的,混杂着一阵嘈杂声,从医馆后堂撞出一群小孩儿,熙熙攘攘的就直奔男子而去。
领头逃跑的是个瘦弱的小丫头,她一边逃跑,一边踉踉跄跄躲闪着,身后掷来的石子儿,眼瞧一个趔趄就要跌倒了。
男子毫不迟疑的信手一拎,径直抄起了她。小女孩本能地挣扎,他们四目相对,一瞬间他心里惊得不轻。
这孩子五六岁模样,有乱糟糟的发和脏兮兮的脸,衣衫破旧却遮掩不住灵动与秀美。尤那一双眸子,漆如点墨、晶莹闪烁,竟有美人顾盼的神韵,眉目之间一抹高傲的清冷,更似曾相识,太像了……
他的心被猝然剜痛,情不自禁就收紧手指,涩声问:“明妤婳,是你何人?”
小女孩吃痛,不假思索狠咬住男子手臂,直到口中腥咸弥漫。
见他不为所动,她杏目圆瞪,吐着口中的鲜血,脆声喝道:“小铃铛,咬他!”
说时迟那时快,从小姑娘袖中,突然就窜出来一只身形细长的银色大鼠,瞬间就飞落到男子肩膀。那金灿灿的小眼儿透出一股子妖精的狡黠。
大鼠抱住男子的脖颈,张口就要下嘴,眼见的细白尖牙犀利得很。就要偷袭成功之际,它闻见他的气息,竟突然转了性,反而抱住他耳朵,发出咕咕咕的兴奋声,貌似久别重逢,分外激动。
“老东西,你当真命长。”男子不怒反笑。
他反手一拎,轻松让小女孩落入自己的熊抱。他们依旧面对面,贴得更近,也看得更清。
他问她,语气自觉温和了许多:“丫头,明妤婳是你什么人?”
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薄荷清冽气息,好闻得很。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瞪着他肩头兴奋的雪貂兽,不可思议反问:“那你是谁?”
“养老鼠的小坏人,坏女人生的小野种!!”追打女孩的孩子们围了过来,继续起着哄。
为首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还气势汹汹又扔过一块石头。
男子剑眉微蹙,他接住石头轻轻一捻,石头碎成石粉,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娃娃们登时吓得目瞪口呆,为首的直接大哭:“爹爹,救命啊!有妖怪!”
济世药馆里,疾步走出了大夫徐有春。他大约三十几岁年纪,面皮微黄,龅牙带着焦色烟渍,一双老鼠眼,微敛着暴虐之气。
听见有人欺负自己的独生子,徐大夫叉手而来。可察言观色如他,眼见面前之人一身紫色袍衫,贵气非凡,虎着脸立刻笑容可掬,满满的谄媚。
他作势拍打儿子的后脑勺,叱责道:“小兔崽子,敢对贵客无礼,当心老子捶死你。快给官人行礼,小宝,听见没?”
娃娃们见再没热闹看,便一哄而散了,唯有徐小宝骄横的骂骂咧咧:“我去叫娘,打死你这个老王八!”
徐小宝一溜烟儿跑进医馆,留下尴尬的徐大夫,他轻咳着躬身鞠礼:“恕犬子冒昧,惊扰了大人,还请见谅。敢问大人怎么称呼?”
“汪忠嗣。”男子言简意赅,神情冷淡。
徐大夫却着实吃了一惊。
汪忠嗣,这名字在长安,实在如雷贯耳。他,乃当今圣上假子,有着“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的隆重殊荣。
常皇对他的恩宠,已如日中天。若要能巴结到这位传奇的大常战神,那好处可真不是一星半点的,徐大夫飞快盘算着。
“哎呦,原来是汪将军,久仰久仰。”徐大夫深深又鞠一礼,谄媚道:“徐某惶恐。那个……阿明,不得无礼,还不快滚下来,若弄脏了将军的衣服,看我怎么收拾你!赶紧的。”他上前一步,想拽住小女孩的衣领子,好把她一把薅下来。
女孩害怕地闭上眼睛,汪忠嗣却不动声色往旁一躲,让闪空的徐大夫直接摔倒在黄土地上,差点儿跌断自己的老腰。
徐大夫龇牙咧嘴的揉着腰,可不敢抱怨,疼,是真的疼啊。
汪忠嗣蹲下身子,旁若无人将女孩抱进臂弯。又将雪貂兽拎下,轻放在女孩头顶。
他打量着她脏兮兮的花猫脸,不得要领的给她抹了抹,又问道:“叫什么?”
“明月夜,明妤婳是我娘。”明月夜擦了擦鼻尖儿上的汗,歪头回答。
这个看起来好威武的大将军,眼眸里盛着温朗的春熙,他笨拙的温柔一下子就征服了她。她本能的亲近着他,再也不怕了。
她摸摸他的脸,笑容灿烂:“你是谁?怎么长得这样好看。”
“妤婳是你娘?”汪忠嗣眉心微蹙。
他虽早有预料,但听到事实心里还是沉重了几分。看这娃娃年纪,他怀疑地扫量徐有春,难免五味杂陈,如此猥琐的男子,怎么配得上明妤婳?
此时此刻,徐大夫伸出的手,不知该不该放下,脊背上开始不断淌着冷汗。他莫名其妙,有种不祥之感,越演越浓。
“你几岁了?”汪忠嗣暖声问。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这个孩子严厉哪怕一点儿。她为什么随母姓呢?他用余光扫了下尴尬的徐大夫,目光如剑,犀利透彻。而后者,正吞着口水,努力控制住想便溺的冲动。
“九岁了。”明月夜伸手抱住了汪忠嗣的脖子,在他耳畔轻轻问:“为什么,小铃铛认得你呢?”
九岁?他打量着她瘦小的身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这时间刚刚好,莫非……
“老东西也曾是我的守护灵兽,它护佑汪家已过百年。当初,我要去打仗,就拜托它,代替我保护你的母亲。”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耐心解释。
他伸手弹了下,站在女孩头顶上,异常安静的雪貂兽鼻尖。那银毛大鼠颇具灵性,金色眼眸竟也隐忍泪光。
他发现,无论娃和灵兽,都看上去单薄和委屈。特别那孩子,瘦瘦小小的样子,完全不像九岁。他的心紧缩了几下,看来这些年,他们一定遭受了不少苦难与困顿,才会如此倔强而敏感吧。
他盯住徐大夫,黑眸之中,泛起冷冽杀气。后者一个劲儿的咽口水,冷汗渐渐浸湿了衣裳。
“看来,看来大人与小女实在颇有缘分,那不如恭请将军,到寒舍一坐?”徐大夫小心翼翼,心里却叨念着,流年不利,祸从天降。
明月夜突然抱住汪忠嗣的脸,她的小手柔滑细腻,甜甜道:“那你一定是我爹了。”
她一字一顿:“娘亲说,总有一天,我的亲爹爹会来接夜儿回家,我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徐大夫实在倒不上气来,一屁股就瘫坐在黄土地上,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