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宁德功进京面圣奏报实情,康熙皇帝玄烨听罢悲憾万分。
宁德功何许人也?他是武京官从八品典仪,能文能武,二十来岁便做了康熙皇帝的贴身卫士。又因吃了豹子胆,敢到后宫与宫女柳春同床共枕,被抓了个正着,按律当斩。康熙皇帝念他护驾有功,不杀他反升他为正七品,命他即赴四川省重庆府荣昌县任知县,一年后返京述职,再决定其赏罚。
宁德功乐了,他是来自闽西的客家人,生性志远好动。他先祖是中原人,因天灾战乱,自东晋“五胡之乱”始,历经五次大迁徙,到达福建闽西定居,先为主后为客,当地官府、土著称之为“客家人”。他知道客家人的优异秉性,成就过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
宁德功早就想跳出京城的高墙深院了,却万般牵挂遭受了严刑的柳春。
宁德功驱马直奔荣昌县上任。到任后才发现,昔日的天府之国竟破败荒凉、满目疮痍。荣昌县连个县衙门也没有,是在前任知县借住的一户民居里办差。那民居的主人来讨还房子了,他只好听从副手程县丞的话,去了城门上破旧的塔楼里办差。不辞而别的前任知县早不知去向。性子火烈的他跺脚叫骂,又无可奈何。皇命在身,他未敢怠慢,事必躬亲,却无用武之地,这个巴蜀小县只有几千人丁。一年期满,他委派程县丞主事,要去拜见皇上。程县丞说,县里穷,没得轿子,只能用滑竿抬他出川,担心川境蛮荒,坐滑竿也不安全。他说,不用,我一介武夫,就骑马进京。
宁德功与随行的跟班骑马出重庆府后,一路苍凉,尸骸遍野,荆棘拦道,大片荒置的地里长满比人还高的野草。这日,他二人走得人困马乏,饥渴难耐,看见了鹿群,大者如马,欲射杀充饥,那鹿群却早没了踪影。黄昏时分,在人烟稀少的居安镇寻得一姓焦的屠夫家投宿,还没进门,他那跟班便踉跄倒地,气绝身亡。焦屠夫喝叫他别碰那尸体,说他头面红肿,定是得了“大头瘟”,便找了块篾席包裹,扔去远处。他伤感不已。晚上,他在焦屠夫家吃到肉食,不想竟吃到了人的手指头。枯瘦如柴的焦屠夫哀叹:“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人些死的死逃的逃,田土全都荒废,幸存的人靠吃野菜、树皮、草根求生。可怜啊,我那小弟两口子逃去了深山,我大女子和三娃被老虎吃了,二娃、四娃得‘大头瘟’死了。”宁德功好生同情,他知道,那些因战乱逃命深山者,靠打猎防虎度日,男的成了飞人,女的成了白发女;人丁减少,则兽患酷烈;那老鼠传播的“大头瘟”万般凶险,凡接触者九死一生。问:“你婆娘呢?”焦屠夫道:“她饿死前跟我说,焦家就剩得你一个人了,你把我吃了吧,求得条活路,再接个婆娘,以免我焦家断后。”宁德功听得心惊肉跳,他听说过人相食之事,不想自己真遇上了。掏出两锭银子给焦屠夫,说:“这里荒无人烟,又有瘟疫流行,不是长留之地,你快带上这银子去重庆府谋生吧。你千万要牢记你贤妻的遗言,让焦家的香火永存,让后辈们发奋读书,重振家业。”焦屠夫感激万分,谈话间方知他是荣昌县的知县,跪拜,连呼恩人。
次日辞别时,宁德功将跟班骑的那马儿留给了焦屠夫,叮嘱他快些离开此地,自己骑马去向跟班的遗体告别。“啊!”他厉声惨叫,他那跟班的遗体只余下几块残骨,周围有老虎脚印。皇命在身的他未敢去碰那染病的残骨,下马叩首祭奠。
悲痛不已的他更是心急如焚,飞骑进京。
星夜赶到京城的双眼敖红的他催马直奔宫廷。时值早朝,晨辉抹红了黄瓦红墙、雕梁画栋的北京紫禁城。城南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高低错落,犹如五峦端立。那三层须弥座建筑的太和殿四周的白玉石栏杆被晨晖抚柔,栏杆柱头上吐水的螭首、多姿的装饰都一抹桔红。熟悉宫廷的他看着感叹,大清皇宫是何等地气派。心里却万般哀凉,巴蜀大地如今是一派凋零啊!按说,他这种七品小官是难以便面见皇帝的,可他不同,在宫里当过差的他有圣上口谕,命他赴川一年后返京述职,他有急事大事要向皇帝奏报。
卫士认识他,领他去了太和宝殿。
裹挟阳光的他走进富丽的金銮宝殿,但见七十二根雕龙金柱顶梁立地,群臣肃立两厢,义亲王正站立当间慷慨陈词:
“皇上,恕臣直言,由朝廷颁诏移民填川史无前例,将会遗患无穷,花费巨大的钱财不说,还会出现诸多不可预料不可驾驭的困难。”
温、卢二卿急了,出列拱手,大声疾呼:
“皇上,眼下四川最缺的是人,移民填川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皇上,唯有如此,巴蜀复苏才能有望!”
宁德功听着,心里喊好,渴盼圣上明断。那义亲王又高声奏道:
“皇上,偌大的四川省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会要掏空朝廷库银的……”
宁德功听着,七窍生烟。一派胡言,四川只要有了人,啥事都可以办,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火爆脾气的他忍不住了,出列快步上前顿首:
“罪臣宁德功叩见皇上,臣遵皇上口谕前来述职,臣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奏报!”
康熙一怔,想起来:“是宁德功啊,你来得正好,快将你去四川一年的所见所闻如实奏来。”挥手让义亲王和温、卢二卿退下。
宁德功身心劳顿,口干舌燥,沙哑声奏报在川的所见所闻,说到在焦屠夫家所遇之事时,康熙震撼:
“啊,不想竟还有人相食之事!”
宁德功说:“有的。居安镇就有杀人吃、卖人肉的,有人将人肉做成腊肉以度饥荒。”哀叹,“外地的米价才三钱一斤、肉价七钱一斤,而饥荒的四川,一石谷子卖到了四十两银,一斗糙米也卖到了七两银,根本就买不到肉。成都、重庆和我那荣昌县都闹匪,又‘大头瘟’、‘马眼睛’、‘马蹄瘟’等大疫不断,死者朽卧床榻无人掩埋,人皆徙散,数百里没有人烟。老虎下山渡水入城,各州县都可见老虎,我就亲眼看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登亭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