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国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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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隽峰的风雪好似永远不会停歇。
雪隽峰的传说如今又添加了最痛心的一幕。
从当年的漫天战火里苟延残喘至今的人们经常这么说,雪隽峰的风雪……那是杞国儿女亡灵的悲泣之声。
风狂雪重,才越见得天地静肃,四野无声。
姜若夜久久伫立在一座冰雪墓碑前,她苍白的脸和明如秋水的一双眼眸,与这冰天雪地早已融为一体。
当年杞国大将军列兵权穷兵黩武,执意南征沧域,前期所向披靡,中后期却兵败如山倒,最后不得不退回国内,反遭沧域倾全境之力追击报复,给杞国引来了无边战祸,生灵涂炭,全国人口在短短数年间便消亡大半,而列兵权自己战死不算,更带走了无数英杰,导致杞国这些年来人才凋零,百废待兴。
杞国自古以来崇尚祀命之学,姜若夜身为祀命司的前任首席,位阶之高,仅次于大将军,在民众心中的地位更是神圣不可侵犯。
大将军败亡,圣帝身死殉国,姜若夜却没有倒下。
她在战火中咬牙扛到了最后,引导幸存的民众重建荒废的家园,直到新君继位,姜若夜如释重负,自请隐居雪隽峰,成为守墓人,自此不大过问朝堂之事。
尽管如此,姜若夜仍是朝野内外所有人心目中敬如天神的“大祀命”,她的话,仍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前不久,祀命司现任首席凌若月前来拜访,说起几位新祀命的情况,彼此都感到很欣慰,当然更重要的事,也是对杞国来说“开天辟地”般的一件大事,就是凌若月即将从首席祀命的位阶上引退,成为杞国的夫人——太微宫新主“明帝”邓昭的发妻。
姜若夜欣然同意了这桩事,而她的认可,也向世人传达了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讯息:传统被打破了。
若月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引退嫁人的祀命,无疑幸运至极,在她之前,包括姜若夜在内,贵族女子一旦受封成为神圣的祀命,必得一生不嫁,至死都是孤身一人。
如果说现在的姜若夜和以往的“大祀命”有什么显著不同,那便是从前的姜若夜绝不会“走神”,无论何时何地,她一定是庄重而严谨。
若夜的反应有些迟钝,直到脚下的大地开始发出不安的震动,引得雪冰飞溅。
眼前那座无名的墓碑之中,又发出阵阵凄鸣,渐似怒吼,又似狂啸。她急忙收回飘忽的思绪,皱了皱眉,又缓缓提升周身灵力至掌心,在墓碑前跪下,双手平放于墓碑之上,默念杞国祭祀独有之灵祷。
不多时,墓碑的骚动竟逐渐停歇,恢复常态。
这是列兵权的墓。当年大战,时任将军府首席谋士的邓昭从战场带回了列兵权的遗体,然而这位旷世枭雄死而不甘的意志依旧凝聚在尸身之中,刀枪不毁,水火不侵,无论安葬在何处,总会造成周围环境的恶化,危害民众。
无奈之下,祀命司的三位祀命只能进行祀月祭,获得神旨,乃将列兵权葬于雪隽峰,由大祀命一人守护,日夜执行灵祷之术,方能驱散亡灵意志,直至它全部潜入雪隽峰的山脉深处,以告功成。
十年过去了,姜若夜心里明白,列兵权的那股力量,依旧活跃。
想来也是巧合吧,竟是……雪隽峰,也许是上天的安排,若夜心中始终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能再见雪地中曹戎那静默无言的背影。
上将曹戎,列兵权麾下悍将,一个为姜若夜饱受磨难的痴情人。
对曹戎,若夜还有太多话没有说出口,斯人却早已断了音讯。
早在列兵权率大军退回国内的时候,曹戎就已经生死未卜。
其实若夜最想对曹戎说一声“谢谢你”。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她始终无法说出口。每每想起曹戎,她只有满心悲哀。
雪峰的白昼很短,夜很长。
顷刻间落日余晖便已照上列兵权的墓碑,将若夜的身形在雪地中拉出长长的一条凄凉孤影。
确定今日不会再有异常,若夜转身欲走回安居的小屋。
“若夜祀命,请留步。”
一个低沉而冷涩的声音,于陌生中又有几分微妙的熟悉。
若夜循声望向右前方,不远处雪地中站着个人,她有些恍惚,一时竟记不起是谁……愣了片刻,这才想到是郑魂,一个已从杞国大地上消失很久的人。
正是他,曾经杞国叛党“烈宗”的副首领,后来随列兵权的大军出征沧域,唯一活着归来的上将。
“是你,郑魂,你怎会来此?”
很意外,若夜分明记得,当初郑魂决意离开杞国时,曾经拜访过祀命司,告知她们同行将领们的死讯,那时候,若夜很想询问曹戎的下落,但终究是不敢问,一瞬间的迟疑,令若夜后悔至今。
此时再见,早已物是人非。
一头玄紫色的发,被黄昏狂烈的风雪吹乱,郑魂沉默无言,缓缓走到列兵权的墓碑前,环顾千里银白的雪隽峰,“听说列兵权被葬在这里,想他一世枭雄,最终还是不能为杞国带来一丝光明。”
若夜无言以对,并非她没有感触,而是她想说的实在太多。
“来这之前,我去过祀命司,才知你一直隐居在雪隽峰。”
“郑魂,为何会再回杞国?”她问。
郑魂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轻抚墓碑,冷笑道:“邓昭那种人,竟也能得到原谅。”
若夜叹道:“明帝……本质并不坏。”她口中的明帝,是从前列兵权的心腹谋士邓昭,也是当今杞国的新君。
“辅佐列兵权,杀废帝、挟烈王,之后出兵协防沧域,参与九国大战,力保杞国在各方势力变动中始终占据有利位置,这些的确都是他的过人能为,我甚至曾经想过,若有他这样的人辅佐烈王,或许杞国不会是今日的杞国。”
“现在呢?”若夜感到好奇。
造化弄人,曾经祀命司的首席,竟也有与烈宗副首领平静相对,闲谈政局、闲话旧事的一日。
“烈王有宏大的理想,却终归不是乱世中的枭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通过与沧域通商,改善杞国的资源环境,令人民真正富足,可惜,这样的理想,在乱世注定得不到支持,即使最后登上大位,也只是一名傀儡,这一点,我在十年前便已明白。”
“近百年以来,杞国资源衰竭,土地贫瘠不断恶化,这才导致民心偏向攘外,不经历一次惨痛的教训,我相信无论是烈王还是圣帝当政,都无法给杞国带来救赎,毕竟当年的杞国,还存在着太多像列兵权一样的人。”
“你的确是当年废帝政权中少数的清流,对形势,也看得透彻。”
“那你呢?当年选择离开,是看透,或是心冷?”
“都不是,只是无法面对二弟身亡的打击,所以选择逃避。”郑魂如此坦承,倒是出乎若夜的意料。
她虽然不熟悉郑魂这个人,但他的绝对理智与冷静,却是任何接触过他的人都能感受到,可叹这样一个人,竟也会因私情而方寸大乱。
“一句逃避,莽莽十年,终是去而复返。”若夜淡淡一笑,她话里有话,心下早已有了打算。
纵使悲伤,她这忧国忧民的脾性,早已习惯成自然。
“只不过一时无聊,回来看看杞国还有几个活人。”郑魂冷冷一句,便毫不留情地扼杀了若夜的一番盘算。
若夜但笑不语,心想,以后还有机会,他会回来,说明心里的想法已有所改变。
周遭风雪不减凛冽,她看着郑魂,一个深埋多年的疑问,此刻正在她的心间摇摆不定。
她咬咬牙,终于还是问道:
“这些年,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因为……有一件事想要询问。”
在她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觉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对。
※
呜咽风声旋绕在半空,声声不息,似哀歌,似倾吐,久久激荡在绵延冰冷的雪峰之间,似乎在找寻着茫茫寒夜中那只属于过往的聆听与希冀。
眼泪,此生头一回不受控制地泛滥,天地静默,雪落的声音慢慢清晰在姜若夜的心头,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曹戎在雪地里寻找“焰之花”的喃喃自语,和铁锹在冰雪中碰撞出火花的声音……一声,一声,声声割心。
耳边听来,是最残酷的事实——
“那一晚,篝火夜聚,众人都已痛醉,只剩我与曹戎还有几分清醒。虽然我们早就认识,却一直处在敌对的位置,直到我加入列兵权的军队,我们才有机会了解对方,他说,此行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回杞国,如果死,也希望我们不要将死讯告知姜若夜,没想到,这竟成为曹戎的遗愿。”
“……遗愿。”她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声调还保持着平静,一如往常。
“恩。”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邓昭说他不知曹戎的下落。”
“他倒的确信守承诺。”
若夜只觉脑中空了一片。
良久,良久,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却不知死讯并非最坏的消息。
曹戎的默默离开——
只是为了不使姜若夜为难。
只是因为不希望姜若夜自责内疚。
这念头在脑海中汹涌起伏,她的耳边瞬间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越想越痛,眼泪流出,无法控制,却是哭不出声来。
颓然倒在那冰冷的墓碑前,遍地积雪的刺骨寒冷也引不起她的任何感知。
逐渐混沌的思绪,却在某一个点上愈发清晰——
宿命。
她无法怨恨列兵权,即使没有出兵沧域,在那大环境之下,杞国也难独善其身,曹戎最终还是会为保护她、保护杞国而出征。
这就是宿命,正如焰之花,听起来凄美动人,其实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姜若夜曾经承诺,只要曹戎能在雪隽峰的冰雪里找到“焰之花”,她就接受曹戎。
她不可能爱他,就像世上绝对不可能出现焰之花。
她不希望他受伤,才会许他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
但她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曹戎对自己的感情,那不是任何谎言或者承诺能够改变,她不够了解他,却自以为焰之花的承诺是为了他好,以为只要时间足够久远,绝望足够清楚明白,曹戎便会死心。
郑魂一言不发地旁观着她的失态举止,以往双方对峙时期,早听闻姜若夜以坚定自持著称,此刻却又如何?
郑魂心道,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善于隐藏自己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郑魂蓦地想起自己当年,不也曾在这个女人面前,为二弟郑锋的死而自责落泪?他想自嘲地笑笑,但是笑不出,“原谅我,我不希望曹戎最重视的人,连他的生死下落也不知。”
“我误会了他,我一直误会了他。”若夜哽咽道,双手紧紧握着冰冷的雪。
四下风凄雪冷,一片冰凉,黑暗逐渐笼罩了这冰雪世界,似乎只有借由黑暗,若夜才能任情流泪,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刻意遵循着理智……她的悲伤渐渐感染了郑魂。
郑魂这辈子固然不会再流泪了,可是无声的血泪还在他心中翻涌。十年前的往事不堪回首,庆幸的是自己终于看懂了感情,今日之行,也算是为曹戎的悲情一生划下了一个真正的句号吧。
他伸手扶起跪在雪地中的若夜,她的面容比冰雪还要苍白,热泪晶莹,明眸中不再有平日的冷静自制,郑魂想,也许她和他一样,这辈子只会有一次流泪,那正是所坚持使命与理智的代价。而到底值得不值得,活到如今还是没有答案。
“天晚了,你再这样下去,会让我觉得对不起曹戎。”
若夜恍若无闻,只是呆呆地看着雪地上慢慢结出的冰,郑魂只好背起她,她竟也毫无反应。
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座茅屋,想必是她的居所吧?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踏着风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