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地魔蛇
第1章
赤地魔蛇
我常常会梦到一个陌生的学堂，那里坐着许多面孔模糊的孩童；讲案前站一个架着单只镜框、长相斯文的青年男子，偶尔在二十来人之间踱步几圈，看弟子们是否都在认真听讲。
坐在第三排的白衣女孩低着头，上下眼皮进行着激烈的交战，不一会，教书的先生便脸色铁青地拿戒尺敲了敲她的案桌，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
少女虽清醒过来，但全然不知先生刚才问的什么问题，因此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发一言，随着时间流逝，先生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一时间整个学堂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小心地等着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先生大发雷霆。
就在先生即将爆发之际，忽然有个声音自女孩右侧传来：
“夏先生，您问的问题并不严谨。按照问题的逻辑，会产生两种算法和两种结果，不知您要她回答哪一种？”刹那间，所有弟子的目光纷纷投向说话者。
站起来说话的，是一个与女孩年龄相仿的男孩。夏先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有些不悦地看着他，冷着脸道：“两种算法？你说说看！”
我不记得男孩说了什么，确切的说是根本听不懂。听影说，相子木也极喜欢《九章》之类的算术，为投其所好，我曾试着翻阅过书房里的藏书，看了几次后觉得还是做饭更适合我。
或许是梦的缘故，在那片模糊的人影中，除了夏先生愤怒的神情，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少年的脸——就像此刻我煎的鸡蛋，白嫩到用筷子一戳就会流出蛋黄。
黑色的筷头轻轻一戳鸡蛋，蛋黄和蛋白便混在一起流了满盘。
相子木盯着盘子沉默一秒，旋即抬眼看着我道：“这就是你跟着影学艺一个月的成果？”
“这样……嗯……更有营养。”我一边说，一边心虚地低头盯住自己的鞋尖。
“放弃吧，你没有做饭的天分。”相子木将筷子放在碗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可以委婉一点吗？”我小声说道。
“请您放厨房一条生路。”我本以为相子木不会听见，不料他还真换了种委婉说法。说罢，他便抿了一口价格不菲的早茶。
相子木的早茶实际是我的晚茶。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三洲之一的赤地洲，这里一日十二个时辰，没有昼夜之分，而我和他的作息恰是颠倒的：他回来休息时往往是我起床的时间，而我睡觉时他通常正起床出门。
“影，去做份新的早膳。”相子木放下茶杯，对门外唤道。
门外，与相子木声音相似的男音应了一声，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影”是相子木的使魔。“使魔”一般是赤地里大人物才有的高级跟班，这类跟班都不是人类，当然，拥有使魔的人也大都不是人类。
按着相子木在赤地的身份地位，明明可以雇佣上百个仆人，但他却坚持让影一个人承包所有家务；而影也不愧是他有且仅有的唯一使魔，不仅将家里一切打理地井然有序，厨艺还是顶级的。
一想到厨艺，我便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旋即默默上前收拾餐具，端着托盘准备去厨房处理干净。
不等我跨出门槛，相子木忽在我身后问道：“最近你没有出门吧？”
几乎是惯例对话。
“没有。”
“有人来找你吗？”
“只有紫竹。”我如实回答。
我从不问相子木为何不让我出门，因为很多问题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久而久之，我便养成了听从他的习惯。因此除了出任务，其他时间我都呆在屋子里与世隔绝，整个赤地也只有圣地南部的玄武君紫竹每半个月会来看我一次——她来也只是为了诊治我的失忆症。
自失忆半年来，除了影，我没有任何朋友，甚至能叫得上名字的人也不多。
圣地是赤地洲的核心地带，相当于三洲中文明程度最高的帝洲帝苑。全赤地顶尖的人物基本都集中在圣地，但与帝洲不同的是，这些人纯按武力高低决定身份地位，其中最厉害的便是圣地魔君，亦即相子木的师尊苍芜。
相子木听罢简单应了一声，起身向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此刻我正端着盘子堵在门口，见他要出门，连忙退到一边让他，他却故意停在我身边，直盯着我的眼睛道：“昨天你的烂摊子，师尊交给我了。”
“以和为贵不好吗……”我心虚地低下头，十分希望能有一双隐形的手堵住我的耳朵。
“这里是赤地。”谁知相子木倒没有唠叨太多，只沉默了几秒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赤地，是一个崇尚弱肉强食，充满杀伐与暴力的地方。
以我菜鸡的身手和心软的个性，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里，或许这便是相子木不许我擅自出门的原因。可偏偏他师尊总喜欢喊我做任务，好在任务对象单从武力值来看都是和我一样的菜鸡，应付起来倒也不难。
昨天我的任务是与赤炎魔蛇一族的首领谈判。赤炎魔蛇是一种栖息在岩浆里的怪物，个头是普通蟒蛇的十倍。它们会上岸捕食，但以岩浆为水，大多数时间都在其中自由游行。从能力上来说，魔蛇一族只有力气和生命力较为可观，如果不出意外，一般能活上千年，而百年修为的魔蛇即可通人语。
原本魔君并不在意这些战五渣的存在，但因与帝洲将有一战，便不得不重视之。魔君倒不指望魔蛇在交战时能派上用场，而是因圣地四周覆满熔岩，内城更是以岩浆为护城河。有非盟友的种族在圣地地底肆意游走，虽然数量不多，但到底是个隐患。
昨日我将魔蛇头领从岩浆里唤出，和他谈判了足足两个时辰。头领表示它们不会帮助异洲人，但暗中又畏惧帝洲强势，因此说得虽委婉，但不难听出其意欲保持中立状态。不过在我的再三劝说下，首领终于被我说动，但要等两日后再与我订下契约。我自觉任务已完成，便回去向魔君复命，魔君听罢虽没有发表意见，但今天却将任务转手给了相子木，显然是没有耐心等那两日。
想到这里，我不由担心起魔蛇来。魔蛇一族素来对圣地人士构不成威胁，也少有人会去刻意对付它们，故而它们一般听来者说明来意，就会从岩浆里游上岸现身。从昨日的交谈中，我感觉魔蛇首领是个佛系的和平主义者，态度恭敬，语气和善，拟成人形大约就是参透红尘、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但以我对相子木的了解，若还要再等待一日，魔蛇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思考再三后，我决定溜出去看看情况——可以用和平方式解决的问题为何非要用武力？何况这本就是我未完成的任务。
因着相子木在赤地的身份，即使有人发现我，也不敢上来过问。成功支开影后，我这一路便溜得十分顺利。
我沿着岩浆的分布挨个找了过去，在查探了几处后，忽然嗅到了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气味。
血腥气。
我心下一颤，立刻顺着血腥气寻了过去——越往前，气味便越浓郁。
我抬眼观察着附近的景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方应是“断云崖”。
因着赤地地势起伏很大，所以圣地中亦有山川地形，断云崖便是高达百丈的山脉断层，崖底有大片岩浆包围，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尽头便是崖底岩浆。
约莫赶了一刻钟，我方到达了崖底。眼前是一片黑色岩石搭建的不规则圆形平台，平台附近被岩浆照耀的火红，常人处在这里大约会觉得炎热难耐，但我体质偏寒，反而觉得温暖舒适。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人很不舒适。
平台四周以及道路两旁，杂乱地陈列着十几条巨大赤蛇的尸块。有的生生自七寸处被斩断了身首，或是脑袋留在地上身体沉入岩浆，或是身体盘在岸上脑袋不翼而飞；有的头颅因受重击炸开成瓣，白色的脑浆自眼眶里爆成一团；有的自蛇口被横劈成两条，骨肉内脏清晰可见……魔蛇死状惨烈，无一例外都是一招毙命，地面上积覆的血液有三寸厚，正源源不断地流进岩浆里。
我虽没有亲眼见过相子木的真正实力，但无人不知他在赤地的地位仅次于魔君。
这便是赤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如果没有相子木，我在这里能活多久？可相子木竟是如此冷血嗜杀的血魔刹——虽说是魔君的命令，但魔蛇罪不至灭族吧？
正当我内心悲愤之际，余光忽瞥见有一副无头蛇尸动了动。我连忙捏起法诀，向后退了数步保持戒备。
片刻，那尸体下缓缓爬出一条未成年的小蛇——虽然未成年的魔蛇也有普通蟒蛇大小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小蛇来。只见它自蛇尸下爬出几尺，地上便留下了蜿蜒的血迹，七寸处正流血不止，却迟迟没有毙命。想来是因为幼小，相子木没有用力斩它，故而没有即死，但若不及时医治，恐也活不过半天。
我不知晓相子木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么多蛇自岩浆里逼出斩杀，若昨日我能再好好劝劝首领，让它立刻与我订下契约，便不会惨遭灭族……这条小蛇，怕是魔蛇一族唯一的幸存者了。
察觉到我的靠近，小蛇警戒地向后退了退，若还有力气，它定会向我发起攻击。这小蛇没有百年修为，无法与人言语，但应当通人性。我于是轻声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说罢我便蹲下身，捏诀为它疗伤。
五灵法术的法诀是相子木教给我的，但类属水灵的治疗术并非人人都会，何况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水灵根。不过治疗术的本质是加快肉体自身愈合速度，并不能再生血肉。普通的伤可以用治疗术促其短时间内再生新的血肉，达到止痛止血的效果，看似是法术治好了伤口，实际靠的还是自身的生命体质和恢复能力。眼下小蛇虽受了致命伤，但因着它们一族生命力极强，所以用治疗术救治还有希望。
浅蓝色的光芒温和地笼罩在小蛇的伤口处，不多时，伤口便不再继续流血。因怕被他人发现，我见伤口止了血，便匆匆停止施法将它放进了岩浆里。
“你快些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千万不要想着报仇！”虽然小蛇未必听得懂人语，但我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见小蛇没了踪迹，我便开始寻思按相子木的速度和习惯，此刻他应该正在前往圣殿的路上，面见师尊回去后，有洁癖的他定然还要沐浴更衣……这样一来我便还有一柱香的时间可以赶回去。时间虽充裕，不过还是趁早为上——我这般想着，一转身却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刻应该在圣殿报告的相子木，竟正站在我身后沉默地盯着我。
我见了鬼一样吓得退了几步，险些掉进岩浆。
相子木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或许因为生气，力气出奇地大，拉得我生疼。
“你、你……我……”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相子木见我站稳后，便松开手怒道：“你嫌命长是么！”
我被惊得一身冷汗。虽然以前我也做过一些让他生气的事，但这么生气还是头一次。不过想想也是，若被他师尊知道我私自救了魔蛇，恐怕他和我都要遭殃。
见我吓得呆住，相子木便不再多言，转而一把拽住我的衣袖，将我扯到了身前。
“对、对不——”
“闭嘴。”
他说着捏了个法诀，脚下浮现立时出一个紫色的法阵，旋即紫光一闪，再睁眼时，我们便已在血魔殿正殿里了。
“给我面壁思过一个时辰。”相子木指着一旁的殿墙道：“敢乱动一下，就加一个时辰。”他说着吩咐静候在一边的影道：“我去更衣，你看着她。”
说罢便转身自殿后的长廊走了出去。
我虽老老实实面对金碧辉煌的墙壁一动不动，但脑袋里却思考着一会该如何狡辩，啊不，解释，才能给自己减刑。
过了没多久，相子木便穿一身素衣过来了——他惯穿的是玄色和红色，只有沐浴和休息时才会换上素衣。
“你胆子不小，竟敢私自出血魔殿。”或许是洗了个澡冷静的缘故，此刻相子木的语气听上去相对平静。
“我错了……”
“在这里，任何人都可能因自己不慎的举动丢掉性命。”他冷冷教训道，“到那时，你的善念也好，同情心也罢，能救你吗？”
“不能。”这个时候当然要乖乖按着他的意思来回答。
“你再莽撞，我就把你绑起来丢到虫洞。”
虫洞是圣地用来堆尸养蛊的地方，属于鬼蛊婆婆的管辖地。虫子和人尸都是我最怕的东西，即便不动武，对我了如指掌的相子木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惩罚我。
“不敢了。”我小声地，故意用一种可怜的口气说道。
相子木沉默了片刻，旋即转身对影道：“我去休息，你看着她。”
“是，主人。”影恭敬地行了个礼，相子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于是继续面壁了半个时辰，好在期间影离开了几次，没人看着便可以偷懒休息。
过了一会，影忽然凑到我身边捂着嘴小声道：“主人已睡着了。”
影不愧是我的朋友——不，此刻他简直是我最亲的亲人。
可影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的存在，真身却只是一堆稻草。
他是相子木用自己的血炼化而成的稻草人。外表披以画成的人皮，内部由稻草编织，意识则是以血液炼化——三洲之内，只有相子木的家族拥有这种操控和炼化血液的能力。
据说最初相子木并不知道能炼出有思维的稻草人，他炼了百来个，本来只是为了在战斗中当替身使用，而影却意外地诞生出了意识，因此成了唯一一个存活至今的稻草人。影的外貌在绘制时以相子木为原型，所以两人看上去宛如亲兄弟，但影的性格却与相子木大不相同。平日无事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影一起在相子木背后讨论他；每每看着影做一些相子木完全不可能会做的事，说他不可能会说的话，就会有一种微妙有趣的违和感。
相子木虽然看似冰冷可怕，但我却并不怕他。不过整个圣地除了魔君，碧无恨以及紫竹，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魔君是赤地的首领，自不必多说；紫竹和相子木自幼相识，关系密切；而碧无恨在赤地与相子木并称为“碧血双刹”，可见实力与之相当，否则以他的言行，早就被相子木杀了一百次了——就冲他一口一个“小木头”，相子木每每听到，就会气得要与他决斗。
相子木比我高两个头，属于正常男性身高，影告诉我相子木幼时因为体质特殊，所以十四岁之前都是又瘦又小的孩童模样，因此才会被碧无恨戏称为“小木头”——什么时候我修行的和碧无恨一样厉害了，我也天天喊他“小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