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氏
浑浑噩噩中，她发现自己躺在群星之下，众山之巅。
水流在身下淌过，叮叮咚咚。
因雪盲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隐约有个高拔的身影，白发长衣，垂目抚着她的箫。
“你是天算的弟子？”低沉的声音问。
“是……”
天算子，她的师父，也是前代命师。
“天行大阵马上启动，你安心吧。”
“多谢……前辈。”
失去意识之前，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剑。
剑身赤红，剑名赤霄，这是帝道之剑，相传为北齐皇族所藏。
忽然想起师父说，他这位友人姓姜，出身北齐皇族。
当年异族入侵，山河沦落之际，他单人独剑，斩杀贼首，江湖称之为剑神。
时候到了。
群星骤然亮起，邙山龙脉起势而飞。
星光、龙息，尽数汇于她腰间木牌……
……
明微半夜醒来，喉咙干得厉害。
初春夜里寒气重，屋里生得旺旺的炭火，逼出她一身的细汗。
她抬起手臂搭着额头，发出一声轻哼，立时有人一骨碌爬起来。
“小姐？要起夜吗？还是喝水？”
明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就着朦胧的夜灯，看着这个丫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偏偏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看起来极为丑陋。
照理说，高门大户，就连丫鬟也要样貌周正，这么个丑丫头在小姐身边服侍，未免奇怪。
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缘由。
明微现在的身份，是东宁望族，明氏的七小姐。
父亲早丧，母亲寡居，只有她一个女儿，偏偏生来心智不足。
她母亲明三夫人煞费苦心，特地挑选了一个八字极旺的丫头陪在她的身边，便是这丑丫头多福。
多福倒来温水，扶她起身，小声说：“时辰还早，小姐病才好，接着睡吧。”
明微却直愣愣地盯着大床角落。
多福又哄孩子一般柔声说道：“小姐别怕，多福在这里，什么坏东西，通通打跑！”
看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多福才放心地回去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在多福平稳的呼吸声中，已经睡着的明微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继续盯着大床的角落。
在她的视界里，那里缩着一团灰白的影子，瑟瑟发着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灰白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这身体一模一样的脸庞。
眼神呆滞，混杂着惊恐。
她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
明微占了她的身子。
明微启口，轻声道：“别怕，等我恢复了，便送你去轮回。”
说罢，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手印。
一个小小的结界出现在那团灰白影子的身前。
奇妙的力量抚慰了她，明七小姐的魂魄不再发抖，慢慢安静下来。
而明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真元，就这么消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多福正守在床边飞针走线，十指出奇地灵活。
看到明微睁开眼，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露出笑容：“小姐醒了？”
明微嗯了声。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小姐睡得可好？头还疼不疼？”
见明微摇头，嬷嬷便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没多久，明微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坐在桌边用早饭。
多福自己也拿了一副碗筷，坐在她身边，随时帮她夹菜擦嘴，无微不至。
明微进入这个身体几天，一直被这么照料着。
所有人都轻声细语，对着她像对着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她自小随师父浪迹天涯，知道生下痴儿这种事，无论在哪里，都是不体面的。
若是平民农家，好一点的关着当猪狗养，惨一些的无人照看，多半被欺凌至死。
高门大户更是避之惟恐不及，或者锁在深院，或者送走，不敢叫外人知晓。
哪里像明七小姐这般，处处精心照料，打理得光鲜亮丽，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儿。
这全是靠着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
想到明三夫人，她往外看了两眼。
一旁照看她的童嬷嬷马上理会，笑着说道：“夫人料理事务去了，很快回来。”
明微哦了声，继续用饭。
她吃得很慢，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动作不太协调，筷子拿得不稳。
多福和童嬷嬷却很高兴。
用完整餐饭，她没有掉一粒米粥，多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刚把碗筷收拾下去，明三夫人回来了。
她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已经三十余岁了，不但不见风韵折损，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因是守寡，衣着十分素淡，头上只一根云凤纹金簪，然而姿态风仪，见之难忘。
明微曾走遍天下，记忆中也不曾见过与之相当的颜色。
看到女儿，明三夫人嘴角一弯，笑意盈盈：“小七吃完了？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明微点点头。
明三夫人的笑容更温柔了。
她开始和女儿聊天，说的都是寻常事，比如春天来了，天气暖了，草地慢慢变绿，候鸟北归……如同幼儿学语。
这是明七小姐每天早上的功课，十几年坚持下来，让她能够与别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明微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索性沉默着。
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童嬷嬷带着个人进了屋。
“夫人，刘娘子来了。”
明微抬头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极是干练的模样，身上衣裳用的料子很好，针脚却寻常，一看就是外头来的，不是家中仆妇。
她嘴边带着殷勤的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小姐。”
明三夫人含笑点头，叫来多福：“陪小姐到园子里走走，不要离水太近。”
多福答应一声，领着明微出去。
与刘娘子错身而过时，明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视线下垂，果然看到她左手指甲微微发黄。
这是烟熏的痕迹。
会抽烟的女子很少，一般有着特殊的身份。
比如神婆。
明家诗礼传家，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
何况明三夫人是未亡人，平日里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为何会请一个神婆到家中来？
“小姐，走这边。”多福的声音，拉回了明微的心神。
她们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多福引着她往左边走。
明微顺从地拐了弯，视线却投向右边。
那条路通向湖边。
哦，对了，几天前的黄昏，明七小姐在湖边，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