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纽约2011年
由V&M的奇趣派对出来,两个依然还算年轻的女人都很兴奋,于欢手提高跟鞋赤脚走在前面,一摇一甩的,耿天脸色酡红,怕摔倒而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她们俩一起在入夜后空荡荡的纽约街头上晃荡了将近十分钟,从后门回到瓦格里酒店,搭电梯回到耿天房间所在的五楼。走廊上她们碰见梁凡和安晓亮,他们两个正讨论第二天纽交所敲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事。
见耿天回来,安晓亮忙递上几份文件给她签署。签署完文件,以及看过昨日天晨旗下的所有网游在线人数和收入报表之后,梁凡要她早些回房休息,明天是个过去未来几年内都最重要的日子,一定要精神焕发才行。
“我们顺便把采访做了,二十分钟就好。”耿天对梁凡也是对于欢说,这是她们出去疯这一趟之前就计划好的,“小安,你回房睡吧,不用等我们完。”
“在吧台,还是在你的房间?”于欢同样干练地问。
耿天径直转身去,挥手招呼于欢快跟上,于欢飞快地跑回房间拿了录音笔、笔记本和相机,来到耿天房间,耿天已经在客厅里摆好了位置,两人分别坐下。
“都准备好了吗?”于欢问,采访的提纲出国前就已经给了安晓亮。
耿天微笑着,对于欢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们开始了。”于欢打开了录音笔,放在了两人之间最适合拾音的角度。
耿天收敛了飞扬的情绪,严谨睿智回到了脸上。她稍微歪着头,听于欢提出的问题,一一地快速回答,证券周刊准备的七个主要问题很快就回答完成了,花了还不到十分钟,她有些放松起来,一只脚抬起来盘在了椅子上,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她已经记不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于欢说道,伸手拿起录音笔关掉。
“什么问题?”耿天惊讶,但不以为意。
于欢神情忽然有些紧张,比刚刚行礼如仪的采访更为拘谨,脸上透着坚毅的神情,“有一个消息渠道说,你和段总已经协议离婚了,这是真的吗?”
耿天一惊,盘在椅子上的脚立即放了下去,她想要站起来,但没找着鞋子,赤脚踩在了地板上,不平衡的预感使她决定还是安然地坐着;脑子里念头乱转,下意识地问:“这是谁说的?”
“这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于欢说道,轻轻叹了一口气,半小时前那个和耿天一起狂放起舞的女人不见了,换成一个不认得的人,面目严肃的人,女人。
“没这回事。”耿天心里面已经大致想到,身体微微地战抖,既是被背叛,也是被羞辱的感觉让她无法愤怒,像有两个人旁边拉着她,固定着她,让她没法展现有多恨。
“这个消息如果现在就公开,天晨网络明天才上市,就会立即被深度做空,向下跌百分之三十或许能稳住,这其实是较好的选择。如果现在不公开——但事实总有被公开的时,六个月以后你们就可能因为这件事被SEC指控欺诈,那个时候是另一波做空的时机,我没算过那时候会跌几成。无论如何,江山投资和大禹基金谁也跑不掉,而你,可能会被送进监狱,美国的监狱,除非你放弃一切。”于欢语气冷冰冰的,眼神更是没有了丝毫的情谊。
“是段泽晨自己告诉你的?”耿天哆嗦着问,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希冀着是这样。
于欢嘴角轻轻翘起了一下,一闪即逝,又恢复了冷酷的平直,“我是在帮你,你做了错事,结果是糟糕的一个和更糟糕的一个,你必须在两个里选择一个,没有更多的选择。”
“这个时候,你是在代表谁来和我谈判的吗?段泽晨,还是其他人,条件是什么?”耿天稍微发起一丁点怯懦的反击,被突袭之后她可以暂且示弱,像海参吐出肠子一样诱敌,要知道敌人究竟是谁,以及问题究竟安在。
“采访结束了,下周二刊发。”耿天麻利地收拾好录音笔和笔记本、相机,径行起身告辞出门。
耿天弯下腰去找着鞋穿好,走到窗户边上,望着几公里之外自由女神像,灯火通明,和周遭的夜空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本身就像是个梦境。她发了会儿呆,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拨通了梁凡房间的内线电话,约他立即到七楼的露台上见面。
几分钟之后他们先后地来到露台上,扶着围栏站着。
“段泽晨把离婚的事情捅了出去,刚刚于欢问到了我这个问题。”耿天低声地说道。
梁凡哦了一声,稍微思索,并不十分惊讶,“你们都还是中国国籍,所以,其实你们并没有离婚,离婚协议不等于离婚。”
“我想过这个,但在实务上它是等于的。”耿天说道,实务是指股市层面的传闻和做空动机,乃至SEC的指控,这统统都会成立,不用说梁凡也能明白。
“我相信协议原件都还在你们各自的手上,回国以后,你们再找个时间聚一回,好好地谈谈,把协议烧了,以后的事半年一年以后再说。”
耿天叹了一口气,焦灼地说道:“老梁,你还不明白吗,这消息就是段泽晨自己放出来的,他不惜把所有人都刺一刀,赌我会让步,换取他自己的利益。”
“那要看他要的是什么了。”梁凡语气浑浊,语焉不详,既好像他站在耿天这一边,不屑段泽晨的作为,可听起来又好像是在劝耿天试着接受段泽晨提出的条件。
“老梁,麻烦你了,你回去吧,我再和他打个电话。”耿天摸出手机来。
“你最好回房去打,不用担心被窃听,反而这儿没那么安全。”梁凡告诫说道,挥挥手,离开了露台。
耿天听从建议回到房中,拨打段泽晨的号码,被无视了几回,最后段泽晨还是接了。
“我在吃饭。”电话那边的人不耐烦地说道。
“你把我们离婚的事情放给了于欢?”耿天直入就里地问。
电话那边段泽晨似乎笑了一下,默认了指控,“她已经采访过你了吗?”
“你这样会伤害所有人的,包括你自己,你是第二大的自然人股东。”耿天知道说这话并没用,但想听听段泽晨对此的反应。
“我不在乎。”段泽晨声音有些沙哑,疲惫,听起来像是真的不在乎。
耿天想象得出他此刻拿电话的姿势、神态,走了一下神,赶紧收回来,问道:“你确定你能控制得了于欢吗?”
“为什么要控制她?我怎么能控制她?”段泽晨哂笑,但这也等于回答说他有把握控制得住于欢。
“你是个男人,为何不能坦白地说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我给你!”耿天声色俱厉地说道,她一直都知道段泽晨想要的是什么,之前坚持不给,但段泽晨这次抓的时机和理由俱痛。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耿天能听到熟悉的呼吸声在加剧,最后段泽晨说道:“我想要林军加入董事会,具有投票权。”
林军是段泽晨中学同学,此时是一家天晨旗下一家关联公司的总经理,也是他绝对可以控制的棋子,林军加入董事会,董事会天平将会偏向于他;这是个以小博大的关键。
“等我回国,我可以召集……”耿天还想再拖一拖。
段泽晨打断她的话,“马上安排一次电话会议,我想现在所有人都在,电话投票,过了的话你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否则……”
耿天被噎住,好一会儿才骂出来:“你这样做,太卑鄙了!”
电话被挂掉。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两个人隔着两万多里不能见面,时间又紧迫至极,没法一厘一厘地抠字眼谈判,甚至没有字据留下,而林军一旦进了董事会就无法撤销,消息如果还是在两个时间点上散布了出去呢?看在段泽晨持股11.2%的份上,以及那之后公司的控制权其实在他手里,他没有利益驱动这么做,这么做就是为了对她一个人的赶尽杀绝,杀敌八百,自损三千。
握着电话,耿天无声地落泪,觉得这事未尝不会发生。
她到盥洗室去卸了妆,洗个热水澡,回到卧室床上躺下,用手机拨通了住隔壁房间的安晓亮的手机,要他发起一场所有具投票权的董事电话会议。她藏在被窝里,听着Skype里成员一个一个地接通,包括刚刚才和她通过电话的段泽晨,心里的念头如万马奔腾。
“耿总,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不知道这次会议的议题,所以还是请你……”安晓亮哆里哆嗦地说道。
“趣盈万方的总经理林军,我提议任命他为董事,加入我们,具有投票权。就是这个事情,请大家抓紧时间考虑一下,五分钟之后我们进行一个简易投票程序,小安做好会议记录和决议记录。”
听筒里沉默了一下,一个声音提出问题:“增补董事不是件小事,这件事的紧急性是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进行这个变动?麻烦耿总解释一下。”
“这件事和一件并购案有关,但现在还不能披露相关的信息。”耿天不动声色。
“是境外还是境内的并购?”那个人接着问,语气已经松动。
“境内的。”
没有人再有问题,几分钟之后,安晓亮挨个地询问投票结果,最后一个问耿天,耿天投了同意票,加总以后5:2通过。
挂了电话耿天眼睛困得快睁不开,闭上眼又亢奋得睡不着。她难以摆脱地想把这变化给自己造成的损失量化,但根本做不到,从零到无限大都有可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失去,一会儿又觉得这会让自己输掉所有。翻来覆去许久安不了心,她想到还有一个电话可打,挣扎着拨了过去,响几声之后对面接了。
“见鬼,你那边现在不应该是深夜吗?干嘛这个时候打给我?”杨沛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耿天听得出这是他嗔怪的语气,也有些欣幸的味道,欣幸她打过来。
“你在干嘛呢?”耿天靠在床头半坐起来,大着胆子接着说道,“杨叔叔。”
“哈,”杨沛然对这称谓先打了个哈哈,沉默一下,“你很久没有打给我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所以你问我在干嘛,是问我这两年,还是问我这会儿?”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又从容不迫。
“both。”耿天闭着眼,微笑着说,浑身放松,她觉得这是熟谙的感觉,但确切地说并没有过这样类似的情境,有也只是她想象的。
“前年年底我从网页游戏也撤退了,没意思,打不过渠道是一层意思,内容上也突破不了,表现力有限嘛,所以转回去重新做单机游戏,就像从前那样,很少的几个人,每个月几万块成本,投资不大,没有资本的压力,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要的游戏,做了有十个月了吧,现在差不多成了,在做最后的测试。”杨沛然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在腾出手去接另一个电话,很快就转回来,“预备上steam,定价68块钱,差不多卖出一万四千份能回本。”
耿天心算一下,杨沛然大约投了四十来万进去,收回来且有盈余的概率还是蛮高的。这下她知道了他过得很清淡,但很平稳,自己过得很好,但也崎岖得很,这让她有啼笑皆非之感。
“我和段泽晨离婚了。”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是你出轨,还是他出轨了?”杨沛然语气平淡地问,问得却不客气。
耿天几乎脱口而出“both”,幸好及时地忍住了,“neither。”
“你打电话来是来找我做婚姻指导,还是情感辅导,我现在最擅长这个了。你应该在纽约,几个小时以后就是你们敲钟的时候吧,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杨沛然话里有淡淡的疑惑,但不论什么样的疑惑在他这里也淡。
“没别的事,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是你引导我走上这条路,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我。”耿天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说说话算什么想呢?只是杨沛然的声音此时大概能熨平她内心的皱褶,她曾经的喜欢,她的幻想,和她现在正历经的相比既不值一提,又傲然独立,像朴素的简爱面对着穿Prada的女魔头。
“我猜你这不是在怪我。”杨沛然的声音有些自嘲的意味。
“要是怪你,我就太矫情了。”耿天幽幽地说道,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矫情的,至少和许多年前的那个自己相比是这样。
“我是把你领上这条路,但仅此而已,你走到现在,全靠你自己的努力和机运,以及资本的力量,和我没关系。你现在是资本的代表,红人;实际上,我想说,去他妈的资本,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我不跟你玩儿了。这是你现在想听到的吗?”杨沛然话里嘲讽的意味更浓郁了。
“杨叔叔,我困了,改天我再打给你,晚安。”耿天挂了电话,这一瞬间她恢复了主导事务的魄力。
这个电话令她平静下来,在接下来这个短促的夜里,耿天久违地梦见十几年前那个还什么都不是的自己,以及几乎是另一个段泽晨,还有杨沛然,那时的故事,那时所有人都还年轻,像刚铸造出来的硬币一样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