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事如梦【修改版】
龙毅昏昏沉沉,只觉自己一会儿身在剑坊的融炉旁,汗如雨出,一会儿又似掉入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成冰一般。如此热而转寒,寒而复热,记忆中的诸般场景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翻涌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仿佛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四周静悄悄的。忽然房门一开,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老爸老妈。老妈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就坐在他身边,笑而不语,不过眼神里却满是慈爱。父亲探身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说道:“还好,已经不烫了。我就说嘛,儿子一定挺得过来。”他爽朗地一笑,“毅儿,你是个男子汉,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恒心有毅力,爱好广泛是好事情,可博而不精就是大忌,知道么?病好了,去把外公教的拳好好打几遍,总是生病怎么行?”
龙毅刚想张口说话,却发现眼前已经空无一人。房间的墙壁不知怎么就消失不见了。陡然间巨浪奔涌,远处一座大桥,毫无征兆地轰然坍塌,正在桥上行驶的车辆接二连三地跌入滚滚洪流之中,不见了踪影。
“不要——”龙毅心头一痛,猛地睁眼坐起,大颗的汗珠自鬓间滚淌下来。
眼前一张青竹小几,一盏豆大的油灯,灯焰微微跳动,哪里还有老爸老妈,哪里还有那巨浪的踪影。
龙毅心中酸楚难当,方才那一幕,自打老爸老妈不幸遇难后,时常会让自己从睡梦中惊醒,再难成眠。不知不觉,老爸老妈已经走了五年,可老爸那番话却不断在耳边回响,每每想到自己少年时的孟浪,他就难过的想哭,可老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是懦弱的表现,龙毅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加坚强。
龙毅吸了吸鼻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油灯,心中狐疑:我这是在哪里?难道还在梦中?
耳边忽听得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说道:“呀!你终于醒来了!”语音中带着几分惊喜。
龙毅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穿一袭月白粗麻襦裙,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俏丽白皙,瞪着一双清澈灵秀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一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转过来,我还以为……”话说了一半,又忙不迭地吞了回去。
这少女又是谁?龙毅眨了眨眼睛,试图掩去眼中的雾气。自己不是在汉墓挖掘现场,帮着老唐鉴定出土的那把古剑么,怎么就会到了这里?听少女的话,自己似病得不轻,险些丢了性命。
那少女见龙毅也不答话,只将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顿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双手拉紧衣领,将原本暴露在领口处的那一抹雪白遮了起来,沉着脸道:“你这人好生无礼,醒了连句话都不答,乱看什么?”她顿了顿,见龙毅仍是一副怔怔的样子,又道:“你挺大个子,一点都不结实,我只不过轻轻……你就昏了两天,又是喊冷又是喊热,可把我跟三兄折腾坏了……”
“我……昏迷……两天?你是谁?”龙毅被这少女连珠炮似的数落,弄得更是不知所以,只好插口问道。
少女眨了眨眼,愕然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龙毅心下茫然,难道自己之前与这少女相识,可为什么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好摇了摇头。
“太好了!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不干我的事了。”那少女见龙毅否认,非但不恼,反而喜上眉梢,如释重负一般,她扭头向屋外嚷道:“三兄,他醒了。”
喊罢就转身走出房门,临出门时还横了龙毅一眼。
龙毅不明所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打量起这间竹屋中的情形。自己身下是一张由青竹制成的矮床,上面只是铺了张破旧的草席,身上的薄被也钉着几个补丁。床前便是睁眼看到的那张竹几,不远处地上还有一张草席,壁上挂着一张弓,一壶羽箭,几张兽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
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很虚幻,若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少女身上的幽香,还有舌尖传来的剧痛,龙毅真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屋外停住,来人与那少女窃窃私语,显然不想惊动龙毅。却不想龙毅耳力极好,恰恰听得真切。
“小妹莫要乱说,这位大哥相貌堂堂,一看就不是坏人,他重病在身,流落至此,被你我撞见,正该尽心帮衬才是。他那天的样子,又非故意所为,你就别耿耿于怀,进去把这米羹喂了吧。”
“我可不去,他既然醒了,自己吃就是了。还有,三哥,他已然不记得我……那一下了,你千万莫再提起,好不好?”
龙毅不知道少女与他有何曲折,不过兄妹二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能够悉心照料两日之久,此份情义,已足令他感动。他自幼受的教导便是“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是救命之恩,心下更是感激。
正思量间,那少女的三兄已迈步入门,看年纪和身高都与那少女相差无几,一身麻布衣裤更为陈旧发黄。不过相貌却生得极是俊美,似乎比那少女还柔美几分。
谁知少年一开口,声音不仅粗旷,而且瓮声瓮气,好似含着东西说话一般,让龙毅愕然不已。
“先生,你既醒了,便喝些羹吧。”少年躬下身,双手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粟米羹,显然是才做好不久。
龙毅连声道谢,接过陶碗刚要往嘴边送,却无意间瞧见少年背后之物,立时呆住了。
少年见他发呆,面上一红,双手在衣裤上蹭了蹭,说道:“山野之中,没什么好东西,倒让大哥你见笑了。原本今天想射杀一只野猪给大哥补身,没想到它甚是凶悍,挨了一箭还能逃掉,等我有空再寻着它,定让大哥吃个痛快。”
龙毅将陶碗放在一边,连连摆手,说道:“热汤热水已经相当好了,小兄弟,能不能把你身后这把环刀给我看看?”
少年这才明白,原来龙毅是为他背上斜背的长刀发呆,迟疑了一下,便将刀解下,郑重地递到龙毅手中,说道:“此刀乃先父遗物,还请大哥万勿损坏。”
龙毅忙点头答应,如获至宝一般接过刀,便觉手中一坠,好重!
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稳住双手,“仓啷”一声抽刀出鞘。刀一出鞘,他的心便又是一跳。
此刀通长四尺有余,刀首圆环有一镂空的龙雀图案,铜质护手上雕有缡龙,造型古朴精美。刀身纤长挺直,上刻隶书铭文:“光和二年六月吕一监造卅湅。”
“卅湅”就是三十炼,说明制刀者至少对其进行了三十次折叠锻打,勉强可算是百炼钢刀,“光和”是东汉末年汉灵帝,也就是汉献帝的老爹的年号。
这是龙雀大环!
这是一把汉代龙雀大环!
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汉代龙雀大环!
龙毅心头狂跳,恨不得一下子蹦起来放声大笑。
“龙雀大环”,是汉代环首刀中的精品,全刀一体锻造,因其刀环内的龙雀图案而得名,即使在汉代也非寻常之物,只有军中的将领才有资格使用。
身为一名出色的剑师,龙毅见过的古刀剑没有一千,也有五六百,光是汉代环刀他就修复过十多把,不过却从未摸过“龙雀”大环。因为“龙雀大环”在考古发掘中所得极为稀少,堪称国宝级文物,有数的几把都存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但品相与手中这把保养得当的环刀简直有天壤之别。
难不成我拣到宝了?他刚想试探身边少年是否愿意割爱,忽然间瞧见那少年束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木簪,脑中不由得“嗡”的一声。
少年曾说此刀是“先父遗物”,一个九零后是断然不会如此古腔古韵,还有那少女的襦裙……我的老天……
呆了半晌,龙毅压抑着心头的惊骇,鼓足勇气问道:“小兄弟,这刀造于光和二年,你可知距今有多少年了?”
少年被问得神色一黯,抿了抿嘴唇,说道:“此刀是父亲过世前一年造的,如今已经九年。”
此言如一记重锤,狠狠地击在龙毅的心房之上,冷汗刷的一下就淌了下来。
他读过《三国演义》,当然知道光和是汉灵帝的年号,因为光和七年爆发了黄巾之乱,而光和七年换算成公历就是公元一八四年,那如今不就是公元一八八年,那自己岂不是……
我的老天!
我的老天爷!
,自己竟然跨越时空……一千八百多年……
龙毅心乱如麻,饶是他生性豁达,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可是头还痛?”
龙毅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摆手说道:“我没事,只是……只是……”他心中冒出一个侥幸的念头,或许这只是一个梦罢了,那继续做下去好了,说不准还能捡到倚天剑、屠龙刀什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长刀还鞘,双手交还给少年,说道:“多谢你兄妹二人的照顾!叫我龙毅好了,我年纪比你们长些,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龙大哥也行。”
少年见他面色逐渐缓和,这才松了口气,将刀插回背后,拱手道:“龙大哥客气了,我姓夏侯,单字一个兰,山上此时只有我和小妹阿月二人。此地偏僻得很,官兵和流寇都绝少光顾,大哥尽可放心住下。你身体未愈,还是喝了羹,早些休息才是。”
龙毅恍惚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但仔细一想却又一片空白,只好连连称谢,捧起碗,三口两口便喝了个精光。肚里才有了些粮食,倦意便再次袭来,他倒头一躺,立时就入了梦乡。
夏侯兰见龙毅睡沉了,帮他把被子掖好,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端起陶碗,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回手将门带上。
屋外星光漫天,一弯月牙斜挂天边。
妹妹阿月靠在屋角的一颗桑树旁,望着夜空愣愣地出神,直到夏侯兰走到身后,才猛然发觉,扭头见是兄长,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那坏人睡了?”
夏侯兰点点头,笑道:“别总是耿耿于怀,他那天已经人事不省,又不是成心那样撞见你,何苦坏人坏人的叫,万一让他听到多不好。”
“谁让他那个样子跑出来吓我,你再看他那个发式,不是坏人是什么?”
夏侯兰道:“如今奸臣当道,不知陷害了多少忠良,我看髡头的人倒是好人居多。不过说来也奇,这几日他头发长得好快,怕是有一尺长呢!”
“是怪呢,我曾听嫂嫂说,人死了头发和指甲会长得很快,可吓人了,你说那人会不会已经变成鬼了?”阿月越说越害怕,说道后面,脸色都有些白了。
夏侯兰哈哈大笑,刚笑了两声,忽然想起沉睡的龙毅,急忙压低声音道:“小妹你可太能瞎想了,你见过能把被子烤出糊味的鬼么?这么大的火气只怕什么鬼都吓跑了。”
阿月撇撇嘴,将信将疑。
“那位大哥姓龙名毅,他好像特别喜欢我的环刀,你没看方才他那副样子,幸亏环刀不能吃,不然我都担心他给吃到肚里去。”
阿月捂嘴轻笑,“三兄说得也太夸张,咦,他姓龙么,那倒巧了。童大师才给二兄取了表字‘子龙’,他就从天上掉下来,莫不是给二兄当儿子来的。”想到好笑处,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连连捶打身旁的树干。
夏侯兰也被逗得捧腹大笑,他不敢大声笑,只好将嘴巴捂住,闷声笑了半天才道:“小妹,这笑话可不能再说了,不然童大师也该说你混账了。”
阿月收了笑声,哎了一声,道:“童大师带二兄下山有一个月了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童大师说要寻个朋友,为二兄打造一件趁手的兵刃,估计还需些时日。怎么,想二兄了?”
“嗯,二兄在的时候不觉得,他一走又这么久,就有些想了,我也想大兄,山下那些该死的黑山贼不知赶走了没,咱们都好久没回去,不知大兄的病好些了么?”
“是啊!好久没回家了!”
兄妹俩站在夜色中,相对默然。
凉风习习,山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