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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前尘

  

临安侯薛九卿薨了的讣告传来时,已经过了子时。

那时,顾明音又是一夜无眠,斜靠在临窗软榻上,拥衾而坐,神情木然地看着窗外的圆月。

殿内,铜炉中的檀香袅娜飘散,浓郁的香气让人沉醉。

如水的月华透过窗棱,洒在屋内,落到她的鬓间,露出丝丝白发.

曾经名满北渊的顾家嫡女,如今已是满脸病态、姿容不再。

窗外,大雪纷飞,脑中,不由想起第一次见薛九卿的场景。

那时,她从府中狼狈而逃,陪着父兄身边四处征战。

临川告急,顾家军在边境浴血奋战了几个月,军中出了细作,再加上粮草不足,兵力减弱,渐渐落于下风。每日看着父兄焦急难耐,她无奈只能于近处求援。

薛九卿当年奉命驻守桐庐,距离临川不过半月的脚程。她瞒着父亲,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去桐庐搬救兵。

到时,满身污垢,一头乌发肆意飞舞,十分狼狈,漫天雪花中,她一把扯过他的缰绳,将人拦下。

她站在马下,鼓足勇气,仰头看他:“薛侯爷,我乃征西将军顾林之女,临川告急,求世子前去支援。”

“你就是顾家草包顾明音?”薛九卿坐在马上,微微俯身,打量一番,良久,勾起唇缓缓笑道:“这模样,倒还不如军中营妓好看些。”

身后无数兵将的哄笑声立刻响起,不时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喧闹。

她羞赧地涨红了脸,依旧固执地不肯松手,拜了拜:“世子,求您派兵,解临川之难。”

薛九卿眯了眯眼,用剑挑起她的下巴,满脸的暧昧不清:“派兵可以,不知你拿什么来还呢?”

她看他目光灼灼,听着不远处众人调侃的不堪之语,不由双手握紧拳头,从袖中抽出长鞭,直直地冲他一挥,瞬间就将他坐下骏马击倒,恨恨骂道:“登徒子!”

后来,她铩羽而归,两手空空回了军营。

没过几日,昭王却如天神般带兵前来支援,解了临川之困。

多年后,她才知道,是薛九卿上折献计,调了城防营十万大军,才帮了大忙。可惜,那时,她已深陷泥沼,跟他隔着无法逾越的沟壑。

恍惚间,宫女红禅过来,为她披上素衣,言语关切:“太后,您身子本来就弱,可不能再吹风了。”

“薛九卿何时入城?”顾明音声音很轻,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红禅眼眶泛红,带着安慰和担忧,迟疑地回道:“棺椁就停在城外,陛下下了旨,不入城,三日后直接下葬。”

“不入城?”顾明音轻声喃喃,脑中忽然想到一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身体越发不济,瘦削的脸庞却依旧带着少时的桀骜,双眸微敛,脸上带着肆意的笑,却悲伤得让人想哭。

他说:“阿音,你可曾后悔入宫?”

后悔吗?

自从少时,为了顾家,嫁了昭王,三十年来,顾音心里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她成亲五年,恪守本分,收起长鞭,也不再骑马,每日学习各种礼仪才能,当了个端庄得体的昭王妃。

顾家借助本家的兵力,帮昭王拉拢朝臣,多番筹谋、几经算计,终于帮着他登基为帝,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不过三年,昭王皇位刚刚坐稳,便以结党营私的名义,收了顾家的兵权,贬为庶民,并发配边疆。

又三月,娶了渊京第一才女林舒意,改立新后。她这位昔日皇后,则成了宫中尴尬的存在。那时,她心如死灰,对昭王仅存的那点儿情谊也消散了,待在冷宫,整日礼佛,不再管朝中之事。

四年后,父亲病故的噩耗从边境传来,她险些哭瞎了眼,终于决定不再隐忍,开始了漫长的复仇之路。

联络藩王、勾结权臣、扶持皇子,她亲手开了宫门,将城外叛军引入皇宫,而后亲眼看着临昭帝和林舒意被诛杀午门。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亲人所剩无几,又落得个恶毒的名声,虽然被封了太后,却被幽禁后宫,与青灯古佛为伴。

冷风刺骨而过,顾明音忍不住咳了几声,一抹苦笑浮上眼角,倾心以待,却落得个一无所有,她怎能不悔?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明晃晃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金色的波涛被风吹起,跃入眼帘。

“虞昭,你来了。”顾明音回过头,四目相对,她蓦地笑了:“我等你好久了。”

景帝虞昭登基三年,治国手段比昭帝更加狠厉,几乎将朝堂清洗了一遍。此时,他手里拿着白玉酒壶,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情。

他缓缓走近,将酒壶放到案几上,抬手关上了大开的窗户,这才开口:“母后,外面冷,您小心着凉。”

顾明音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目光落到白玉酒壶上,如风般淡然一笑,心里却是一阵酸涩。

她一生无子,却当了他近二十年的母亲,从冷宫将他带出来,视如己出,教习武艺、传授兵法谋略,一手将他扶持起来,到底也没落得个善终。

“阿昭,给我倒一杯酒吧。”她拿起案几上的酒杯,递了过去,多年信佛不再饮酒,今夜和着飘落的大雪,听着薛九卿地死讯,她却又有了兴致。

“母后。”虞昭双手微颤,拿起酒壶,倾倒而出。

满满一杯,她没有犹豫,一饮而尽,苦涩的酒水流入喉中,瞬间湿了眼眶。

“阿昭,这一刻,你等了许久了吧?”她抬眸,眼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裂一般。

“母后,对不起。”虞昭对上她凌冽的寒眸,一时慌了神,赶紧跪下,双目通红,分不清是喜是悲,“薛九卿死了,朝中已换了天,无人能护您,孩儿也是逼不得已。”

顾明音长叹了一口气,额上冒出细汗,只觉腹中的痛一阵接过一阵,她抬臂将虞昭揽入怀中,掌心拂过他的发:“阿昭,陛下有五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虞昭脊背发凉,浑身发抖,艰难地从她怀中挣脱,退后几步:“孩儿自幼在冷宫长大,您那时是废后,居于冷宫,见孩儿可怜,才收养在身边教养。”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隆冬腊月,也如今夜这般冷得刺骨。冷宫之中,我亲眼见你拿石头砸死了个奴才。那目光阴冷骇人。”顾明音抬头对上他的眸子,嘴角带笑:“所以,阿昭,我养你,是因为你比我狠啊!”

她说着,只觉腹中宛如刀绞般疼痛,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色的血,落在地上,绽出一朵狰狞的花来。

虞昭见状,慌忙抬手,又缓缓落下,他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眼里带着狠戾:“母后,您逼死了父皇,打开城门引叛军进入,是北渊的罪人,孩儿却封您做了太后,三年来,遭了多少人的非议。您哪里了解?”他说着,起身,脸色更加狰狞,扬手一指:“临安侯薛九卿手握重兵,征战多年,可到底不是我的人,谁知哪日,他不会像对父皇一样对我?”

“阿昭,你别忘了,我引来的这些叛军扶持的可是你这个新帝。”顾明音神色涣散,快被疼痛吞噬,她仍固执地保持最后一点清明:“所以,您就让人假传我病死的消息,引薛九卿入京,再派人截杀,连尸首都不让入京?”

虞昭负手而立,又退后几步,见她蜷缩在地上,面色惨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这才放心,他声音也冷了下来:“母后,自小您就让我恐慌,您心思深沉,孩儿实在是怕,不敢留您。”

“我跟你父王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败给了他的儿子。”身上的力气快被抽空,她气若游丝,放下一辈子的傲气,带着祈求:“阿昭,看在我教养你多年的份上,我死后,将我和薛九卿安葬同处吧。这算是我唯一的请求。”

这句话,耗费了太多心神,她终是支撑不住,陷入黑暗。

耳边,虞昭冰冷的话语游丝般飘来:“母后,您是太后,理应与父皇同穴而葬。”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弥留之际,仿佛又回到年少,薛九卿一袭张扬的绯红华服,轻握住她的手,唇角溢出温暖的弧度,笑得明媚肆意:“小丫头,从今儿起,小爷保你在这渊北横行无阻,一世长安。”

第一章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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