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欢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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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荒原上,一个车队缓慢地往北前行着。这是从千里之外的江南重镇扬州来的送亲车队,可披红挂彩的銮轿掩饰不住整个车队的衰靡之气。好像这不是一个送亲、而是一个送葬的队伍。
对于坐在车里的庄砚来说,自己这一生已经葬送了。
她是扬州大商贾许家庶出的女儿。
扬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最大的布庄姓许。许老官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为了继承偌大的产业,便招了女婿庄石潭。庄石潭原是中原人士,为躲避战乱来到江南,举目无亲。后来便在许老官人的布庄上做伙计。因为他肯吃苦又有着些小聪明,许老官人很喜欢他,以致后来十分倚重,便召作了女婿。
不久许老官人病故,许家的布庄便整个落到了庄石潭的手里。庄石潭倒也按着许老官人生前的意思仔细打点,许记布庄在他的经营下不断扩大,以致独大江南。
许老官人去后,庄石潭本和妻子商议,若生养下两个男子,一个便姓庄,也使他家不致绝后。许氏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想着偌大的产业多年来一直是相公在精心打理,有一半分给庄姓也是合情合理,便同意了。只是成亲多年,妻子许氏一直无所出。这成了庄石潭的心病。渐渐的,便生出纳妾的念头。
只是许氏虽然知书达理,却有些善妒。死活不允,并以家产相要挟。庄石潭只好暂时作罢不提。
那一日,庄石潭跟人谈生意,在酒肆里,见到了望轩。
在云来酒家卖唱的望轩是近日扬州城里的话题。色艺双全的天涯孤女总是那些商贾世子乐于追逐的对象。望轩红颜清冷,从不与人亲近。庄石潭却对她一见倾心,以致不顾家中妻子不准纳妾的戒律,一意要将望轩娶进门。
只是金山银山放在望轩眼前,她也毫不心动。她本也是大安的世家女子,父亲因言获罪,全家被牵连以致她孤身流落天涯。这些商贾在她眼中都满身铜臭,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一计不成,庄石潭又生一计。他花重金买通了酒店的厨房,在望轩的饭菜里下了药。
得到望轩的那个晚上,是他人生里最志得意满的一夜。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扬眉吐气过。
望轩清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尽。被人救下后庄石潭精心照料在病榻前,发誓赌咒会好好对待她。望轩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嫁给他做妾。
入了许府,许氏的哭闹刁难是少不了的。庄石潭一边哄着妻子,说待望轩产下子嗣便可,一边哄着望轩,说绝不离弃。
望轩很快有了身孕。庄石潭寄予厚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是个女孩。庄石潭大失所望,这是别院冷落的开始。
又过了两年,许氏竟然也有了身孕,并顺利产下一个男婴。于是男孩姓许,女孩姓庄。自此别院清冷,庄石潭再没将望轩母女放在心上。连带他开始流连**狹妓,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在那些舞姬歌女的身上,望轩便彻底被冷落了。
然而这也是望轩所希望的。当初本就是不得已才嫁给庄石潭,在心里对他是极厌恶的。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别院里,虽然冷静,却也安静。她便在这里,一个人耐心地教导着这个惟一的女儿。除了女工,连琴棋书画也都慢慢教她。望轩看得明白,大娘子许氏本来就容不下她,他日庄石潭亡故,她们母女必然被赶出家门。到了那时节,女儿又该何以为生呢?
每每想到此,望轩都忍不住垂泪。
倒是大娘子的孩子眉生跟别院的小娘母女极好,隔三差五就来找姐姐玩。自己的母亲刁难别院的时候,他还会出言维护小娘母女。
而庄砚,从小便敏感要强。大娘刁难时,从来都是挺身维护母亲,为此没少挨打,但是却打出了一副铮铮傲骨。
转眼庄砚长到十五岁了。说媒的人开始陆续上门,想攀上这门富贵亲。
而庄石潭却自有打算。
其实他多年流连**酒肆不思进取,产业虽没有败落,却也萎缩了不少。近日他得知硕桂城的张家想到将江南一带的丝绸布料贩卖到关外去,便想着重振自己的生意,和张家结盟。而张家有个庶妻的公子正到适婚年龄,便主动送上庄砚的八字,想要结这门亲。
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近日别院里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备嫁妆,裁新衣。众人都或真或假喜气洋洋前来道贺,惟有望轩母女暗自垂泪。
庄砚到了此时才明白,她不可能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陪伴母亲一世,她一定会被送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身边,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和他共同生活,为他生儿育女。
身为女子,再怎样坚强,总比男子有太多身不由己无法反抗的事情。
她听到下人们私下议论,说这个张家的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平日里游手好闲,逛青/楼更是家常便饭,听说还在外私自蓄养了妓/女。只因他是张员外宠爱庶妻,连带对这个儿子也溺爱无比,因此家中也无人敢管他。
而庄砚,这样一个满腹才情的美貌女子,便要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在绝望、冷清和荒芜中渡过潦草的一生。
庄砚不想嫁人。她亲眼见到母亲黯淡的婚姻生活,她不想被一个不了解的男人投入到这种无边的黑暗中。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很远的概念。她没有被父亲抱着出去玩耍的记忆,没有因为字写得好被父亲夸赞过,甚至从小到大,她见到父亲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而硕桂城,是胡汉杂居的地方。那里实际被赤黎人掌控着。那些赤黎人据说是身材极其健壮高大的异族人,吃人肉,喝人血。在遥远的南方,北方时常扰边的赤黎人早已被描述成了妖魔的样子,穷凶极恶,杀人如麻,让人听起来就不寒而栗。
“二娘!二娘!阿姐!”
“怎么了眉生?这么莽莽撞撞的。”庄砚迎出院子。被刚满十三岁的弟弟一下扑在怀里。她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泪痕,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阿姐,你要嫁人了吗?是硕桂城吗?”眉生急切地拉着她的袖子。
庄砚黯然了下来,轻轻点点头。
眉生着急地说:“阿姐,你不能去啊!我听说那个张家的公子很不好呢!不能让你嫁给那样的人啊!……”
话还未说完,屋里已经传出望轩轻轻的啜泣声。
庄砚一把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蹲下来看着他,轻轻说:“眉生,有些事情我和母亲都无法做主。如今阿姐怎么样都不要紧,只是阿姐不在家了,你要帮我照顾好母亲,好不好?”
“阿姐……你不要走……”眉生紧紧抓着她的衣服,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庄砚轻轻把弟弟拥在怀里,泪水也流了下来:“眉生阿姐把母亲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她老无所终,好不好?”
屋里的望轩听及此处,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出嫁的那天,风风光光,喜气洋洋。震天的锣鼓和喜炮声将四邻街坊都吸引了过来。庄砚穿戴着一声冗繁的凤冠霞帔,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终于上了车。行了两步,望轩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从小窗里抓住女儿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给女儿戴上。
“母亲……”车里的庄砚拉着望轩的手,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望轩唤着庄砚的名字紧追了几步,终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车渐行渐远。
庄砚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眉生搀扶着望轩的声音,捂住嘴拼命地压抑下哭声。可是泪水早已经洗净了满脸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