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旧事
年纪越大,越喜欢回忆往事,然而人生最可怕的也正是“回忆”二字。像每一个曾经年少的人一样,少年时代的钱七贯也有一颗向往离别的心,因为离别代表着广阔的外部世界,意味着告别陈旧古板的现实生活,走向更加精彩的未来,可后来......
钱七贯游魂一样地飘回家中,将菜篮子和一堆零件一股脑儿地丢进厨房,自己去了小工作间。这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空间,里面贴着四面墙壁订满了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的全是口袋、盒子、木筐。口袋里堆着不重要的各种东西,比如说别人不要的破烂;盒子里是她喜欢的一些宝贝,可爱的石头、奇怪的植物标本、邻居小孩送的一块木头玩偶等;木筐里则是平时经常用到的工具,刨子、锉刀、锯子等等都在里面放着。她在工作之余最喜欢呆在这里,闲得发慌就可以进去干点手工或者看看那些收藏的宝贝,就那样坐着,一整天就过去了,很多年也熬过了。钱七贯这一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小工作间。
十五年前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不能忘。刚遇到廖耳的时候,她还是个天比天高的小姑娘,扎着两只羊角辫,天真得一塌糊涂,天天除了上学就是到处晃悠玩,天不怕地不怕的,最爱管闲事。看到身边有大妈被人又拖又拽挣扎不开,她脑子一热就上前扬起铁扳手将那男人抡翻在地,而后,那大妈趁机逃脱。她正沾沾自喜呢,就立马被一副镣铐带走了,理由是妨碍公务,人家便衣戍卫正抓人贩子呢。在人口稀少的新时期,每个新生儿都极其宝贵,一旦涉及到人口买卖,那可是相当严重的罪名,而那逃跑的大妈恰恰是其中重要的上线。虽然后来案件还是告破,证实钱七贯确实不知情,可差点导致戍卫们任务失败的某人还是有很多嫌疑的,谁让她喜欢到处逛荡呢,十里八乡最爱招小孩子哭的就数她了。
当时负责逮捕钱七贯,将她关进小黑屋审讯的正是二十来岁的廖耳上尉。一进审讯室翻开档案,看到她的名字,就忍不住咧嘴喷笑,牙花子都露出来了。虽然后面他及时忍住了,但仍然惹恼了钱七贯,因为在这种严肃忐忑的时刻,审讯官笑场,简直太不合时宜了。钱七贯气得嘟着嘴巴,瞪着一双亮亮的小眼睛,像只小怪兽。廖耳后面凶巴巴的,一言不合就恐吓,开口闭口小丫头片子,审完之后知道冤枉她了,就买了一罐奶粉赔罪。之后就溜得不见人影。
再见面时,对方出现在了学校校长办公室,说是要特招一些品学兼优的好苗子进行一项重要任务,男女不限。校长推荐了五个人,其中就有钱七贯。可惜,她立即就被淘汰了。
“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
廖耳个子很高,站在窗前像一棵青松。他伸手去捏她的脸蛋,竟没捏起来,太瘦了,都是皮包骨。于是他放弃了,转而去揉了一把她的小耳朵,软软的、柔柔的,夹杂着细碎的黄头发,毛茸茸的扎手。
廖耳很快就缩回了手。
钱七贯的鼻尖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清新自然,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忽然感觉鼻子发酸,一股难言的滋味哽在喉咙里,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憋的人眼泪都快出来了。
廖耳很快就走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钱七贯的耳朵却突然开始发烫,脸颊上柔柔的触感一直萦绕不散。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才意识到这个人是不同的。
她想知道关于廖耳的一切,于是就开始纠缠校长,也去戍卫驻所那边蹲点。一个多月后,盲山部组建的消息传开来,一身戍卫军装的廖耳出现在了新闻里,作为第一任首席教官开始征收青年戍卫军。
唯一的征兵要求是应征人员必须要根据公开的路线图,独自携带物资穿越盲山丛林区,找到戍卫新兵营。这对于缺少物资的新时期人类而言,凶险的野外和随时可能出没的野兽几乎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的挑战,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作为一个未成年少女,钱七贯的年龄显然是不够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背上包裹,从学校出发,赶往千里之外的盲山区。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廖耳两个个月前还是个小镇驻所的普通戍卫,现在突然成为神秘的盲山部首席教官,但能再见到这个人,知道他的消息,她仍然是异常高兴的。
从小镇坐车赶往盲山,花了大半个月,然后再穿越丛林区,又花了一个多月。两个来月后,钱七贯一副野人的打扮,脏兮兮地出现在了廖耳面前。
迟到了一个多月,历尽千辛万苦,钱七贯终于成为盲山部最后一名新兵。
额外替补。
廖耳简直要被她蠢哭了。
在新兵营,钱七贯一共待了半年,从刚入夏到深冬,她见识到了无法想象的波澜壮阔,也经历了难以言表的苦涩心酸,其中的曲折诡谲更是让她往后的人生彻底拐向另一个方向。
多年以后,看到廖耳的影像重新出现在眼前,钱七贯才明白那段记忆永远也无法用时间来磨灭,记忆里的人也一直鲜活地待在她的生命里。哪怕,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真的淡忘了。
小工作间里有几个盒子,分文别类地放着一些关于盲山部的收藏:穿过的旧衣服、用过的旧手套、记下来的旧新闻......她这些年流浪过很多小镇,经历过无数危险,可一直没有丢掉它们,都好好保存着,也只往里面加东西,却从来没有勇气翻开看。
眼下,又要进入深冬了,天气和当年离开盲山部时很像。还记得当初被逐出戍卫营时,正是寒冬腊月,天上的大雪下个不停,她背着一只破口袋仓皇而狼狈地窜出大门,当时一面觉得屈辱,一面又莫名地悲愤,只知道一个人躲在不远处偷偷对着营地抹眼泪。后来,当她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从门内跑出来一个人,递给她两块面饼和一个拧得紧紧的保温杯。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笑,红彤彤的脸蛋上浮现出两个小酒窝,转身就离去了。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是唯一前来相送的人。
多亏两个面饼和那杯滚烫的鸡汤,她才能独自一人在寒冷的冬季穿越人际罕至的盲山,活到现在。而今,一只盒子里就躺着珍藏至今的半个面饼和空保温杯。
钱七贯坐在小房间想了很久,后来,窗外开始下雪,寒风刮进屋子里,窗台上花盆里的小花被冻得耷拉下来小脑袋。她走过去关掉窗子,回来又重新坐下,然后拿起刨子开始刨木头。她想要做一个杯子,一个和那年冬天一样的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