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曲 敌友
“下面一件有些麻烦,请诸位小心。”午先生说完,亲自从车中取出一个碧玉方盒。
那盒子固然是上品美玉制成,更令人惊讶的却是盒上雕刻着八十一重大阳明符印。在座的除了甲桌的熊人看起来没什么见识,余者均非等闲,见这宝物由午先生亲自取出,定然比之前的几件只好不差。
“此物为镇星!”
午先生一句话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倒吸一口凉气,无人答话。外面的风雪声从门缝窗缝里隐隐钻进来,好像尖锐的哨声。
良久,拿到游龙宝刀的老者肃然问道:“世间真有镇星?”
“不错!”午先生沉声回答,“诸位小心,在下要开启此盒,但请验看。”
故老相传,镇星乃仙界的至尊法器,神奇无比,威力广大。可惜从没谁亲眼见过,原以为是虚幻的传说。如今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倘若是真,暗市的手脚之长怕是有点无边无量了。只因这镇星根本就是属于另一个层次的宝物。
正当众人屏息注视着午先生手中玉盒时,内堂忽然传出呼喊声.
“徐伯!徐伯!大门口怎么了?”
通往内堂处,门帘一挑进来一人。来人面上本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向店内一望,笑容瞬间消失,代之以冰冷的神情。
这些客人令他生出强烈的戒备心,他们与平日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的百姓不是一类人。平日守在店中、不打烊决不肯离开的徐伯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来人打量着每一个人的同时,被打断交易的人们也打量着他。
进来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乌黑的长发由一根白色丝带束起,丝带末端系着一颗不大的明珠,眉目清秀如画,一身素色麻布长衣,颇有出尘之态,清雅之姿,有如这朗西雪原的千年冰雪凝成的人。倒是一副好相貌!
来人便是清辉。以往去临余城采买物品都会经过这里。安平酒家的徐伯虽然有点小气,对清辉却很和善,每次都肯拿出一壶热茶,与他边喝边聊,——当然,这茶往日也多是免费供给吃酒的客人。清辉在骨子里不是冷傲孤僻之人,只是由于常年独居才不爱说话,每次都是听客。徐伯却喜欢滔滔不绝,卖弄着从往来商客那里听到的奇闻轶事。在旁人看来,一老一少,老的吝啬吹牛,少的冷傲寡言,这两个人竟能一聊一整天,实在难以想象。
清辉今日远行,一路走着,便不自觉到了这里。远远地望见徐伯的店门口被一辆奇怪的马车堵住,只好从后门进来。若是使用“明境五通”中的“通识境”,六识敏锐百倍,大可在一里之外知晓店中异况。但此法消耗甚大,用后需半个时辰调息打坐,平时自不会轻易使用,再说用道法惊扰平民乃大忌讳。不过现在看来,在座的也不像有良善百姓的样子。从与常人无异的皮囊里面散发出的敌意和杀机藏也藏不住。
敌欲出手,我必先发!
清辉抬手一指,柜台上的一坛残酒化作舞空白练,瞬间凝成冰箭直奔名为十三的仆从。十三只得先缩回伸向腰间佩刀的右手。清辉同时逼视着跃跃欲试的十六,口中低吟着古朴晦涩的字句,听起来像是一曲来自洪荒的悲歌。
十三双目圆睁,大喝一声,飞脚踢向来袭的冰箭。刚猛无俦的力道令他整条腿失去知觉。骨头断没断都很难说。与此同时,十六的身子打摆子似的发起抖来。
“手下留情!”午先生上前一步,双手分别搭在十三、十六身上,以浑厚的真气为二仆镇住散乱的内息。
清辉没有继续出手,寒声质问:“难道诸位所做之事见不得光,进店之人都会被灭口不成?”纵然一句话得罪在场的所有人,他也不在意。既然他们是可以令不会功夫的徐伯消失,会对陌生的闯入者施展杀手,那么言语上恭敬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在雪原中生活了十年的清辉可不是什么善人仁者。无论对方是成名高手还是一只雪狼,都没有什么区别。起了杀心的人和动物,便称不得无辜。
午先生尚未答话,白旺奎已然手指这个无礼的野小子,厉声斥责道:“哪里的无知小儿,也不看看眼前的都是谁,哪里轮得到你撒野!”
“我只见一物狂吠,来历倒是不知。”清辉平日里虽然沉默,但此刻言辞锋利,一如出手的风格。
照说以白旺奎的阅历,不会轻率树敌。偏偏刚才交易失手,让对头占了上风头,心中憋着一股邪火火。此时见少年毫无怯意,便再也按耐不住。
“野小子去死吧!在阴间好好学习一下贱民应有的礼数。”
白旺奎目露凶光,挟着上位者的愤恨,打出赖以成名的独门暗器“透骨乌梭”。
少年黑曜石般的双眸暴射出若有实质的寒芒,长袖一招即收了乌梭。一阵细响后,从袖中掉出些许粉渣。
白府众人原本意态轻松,此刻才察觉有异。向来强悍果决的总管被那少年瞪了一眼后,目光散乱,汗滴如雨,竟像成了痴呆。
在座之人都已看出这少年难惹,白旺奎武功不弱,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浓烈的杀意破去武道之心,今后再遇到这少年,心胆俱寒,恐怕比狗还听话,下场真非一个惨字能够道尽。
少年脸色愈冷,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清辉目现三瞳,且三瞳渐趋归一,这是先天武道修至顶峰才有迹象——破念、破技、破法,以至无敌。
“喜欢借助强势剥夺弱者的性命,获得一时廉价的快感,碰倒更强势的人便勇气全消,这种情形看上去和十年前遇到的到些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嘛。在肮脏的凡尘俗世中打滚,除了招惹一身泥污,真的会对修道有助益吗?”清辉心里的动摇很快被另一个发现带来的喜悦冲淡——徐伯活着。他刚才默运万相归心诀,找到了徐伯的气机,就离此不远,看来不必替他报仇……也不用和这群凶人生死相搏了。毕竟杀人和被杀都不是愉快的事。
气随念动,清辉放下杀心,白府众人如同卸下千斤的担子,绷紧的神经在断裂前终于得以解脱,店内戾气消尽。
坐在白府邻桌的常福至一见死对头出糗,就忘了回家盘缠不足的苦恼,美滋滋地夹起一块雪原长毛兔肉品尝起来。
午先生止住还待冲上去的手下,冲清辉道:“小兄弟既然来此,何不坐下一谈。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们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正在此地作交易。我是卖家,这些都是买家。因为都是大数额,不便被闲杂人看去,店里的老板和伙计已拿了赏钱回避。”态度坦然自若,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冲突。
“我不是有钱人,与大富大贵的各位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徐伯无事,我也不讨扰。告辞!”
清辉对午先生的邀请毫不领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店中众人里,他只对那两个英气飒爽的少年男女有点好感。其余要么凶戾,要么贪婪,要么冷漠。午先生虽不凶戾贪婪,却太阴沉,怎么看都非易与之辈。跟这种人打交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算计得身败名裂。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邀请遭拒的午先生一再挽留。
“不必担心价钱。就凭尊驾的身手,本会盟可以破例,任小兄弟挑选一物,免费相赠。”
“什么?”
“这也行?”
“不花钱白拿?太不公平了!”
如同被泼了冷水的热油锅,店内吵杂混乱一片,混合着着嫉恨和怨毒的气氛弥漫开来。叫嚷得最卖力的当属常家众人。
“午先生,我常府花大价钱才购得一张地契,阁下随后就搞免费馈赠,这让我们如何对东家交待?起码该一视同仁吧。否则暗市声誉受损,以后做起生意来未必会一片坦途。”常福至貌似在责怪暗市不公,实际却是煽风点火,期望坐收渔利。。
这也难怪。矿山一事,府尊临出门时交待的封顶价只有五十万两,结果自己把一路上收来的十五万两货款也搭进去了,另外填上自家四千两,最后的五百两更是一行十几人的往返路费。换在平时,拿到府尊志在必得的地契,终归有些颜面,在府中的立场便可借此强化。可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仍。现在半路冒出个白拿白占的,如若传扬出去,自己定会变成笑柄,以后哪有脸在常府颐指气使?他恨透了白旺奎这老不死的疯狂抬价,更恨午先生莫名其妙送人大礼,最恨这个浑水摸鱼的小子闯进来搅局,甚至怨恨小家子气的府尊不肯多出钱。
名字中虽有“福至”二字,此刻的常福至却与“心灵”无缘,他只想着要出口恶气,忘了暗市的人素来不是好惹的主儿。果然——
“暗市做事用不着外人品头论足,常家是有些势力不假,但这里不是你们涪州常家的宅院。”
午先生冰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弄得常福至坐立难安,嘴角抽搐,像活吞了条泥鳅,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别说他一个总管,就算是家主亲临也未必敢和暗市为敌。一个能拿出“镇星”拍卖的组织,天知道有多深的背景。想到这里,他赶忙赔笑:“午先生言重,常某怎敢自不量力,对暗市指手画脚?方才确是为贵会盟担心,才口不择言。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这种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实在令在场众人吃惊不小。其中固然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不已,如白旺奎之流,但多数人都对这位常家总管有了新认识。江湖草莽中有多少英雄豪杰,就是因为不知深浅,性子鲁直,才惹祸上身,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话到了这份上,午先生也不好再责难,便又转过来对举步要走的清辉道:“这位小兄弟留步。暗市虽然不敢夸口尽揽天下奇珍异宝,但稀奇的物件还拿得出几件。就算小兄弟对金银俗物没有兴趣,这武林中的罕见宝物,甚至是仙家法器总还是值得一看吧?恕我说句托大的话,小兄弟大概是初入江湖,增长见闻可是少年英雄的必修之业。光凭好身手未见得能所向披靡。”
对方言辞恳切又盛意拳拳,最重要的是那句“增长见闻”让清辉心有戚戚。他这次入世悟道,就是抱着增长见闻的目的。
以《明境》中所载的术法而言,主篇的三玄境、五通境以外,还有几十种杂术。刚才施展过的“万相归心诀”、“凌冰术”、“离魂引”就属其列。若是三玄五通的妙法练得大成,自然不需偏门道术,但谈何容易。每逢清辉修炼三玄五通而无寸进时,那些旁门术法既可作消遣,也可引为攻玉之石。而凡尘俗世更能磨砺心性,逢遇机缘,广结人脉。天时地利人和,任哪一样都不可小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已经走出雪原,踏进尘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普通人口中的险恶江湖,对于修道者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勾心斗角。最险不过人心!
“既蒙先生盛情诚邀,便谢过了。”清辉在角落空着的壬桌坐下,旁边就是那对少年男女,彼此点头一笑,静候暗市的动作。
清辉来的时候,暗市正在展示仙宝“镇星”,玉盒上的七十二重大阳明符印尚未开启。有心人早就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宝物了。
午先生对清辉的到来似乎极为看重,特意将“镇星”的渊源娓娓道来,令一无所知的初出茅庐者大开眼界,甚至在座的不少老江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