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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沉戈

  

江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斜挂着的银钩倒映下来,如同在航道上面撒了银子一般。

“左舵,左舵,稳住。”张定海声音沉着。

“左舵25度。”轮机长章雷应和着。

“领航员报告距离。”

“距离三百公尺。”

“好,准备抛锚,轮机准备停车,报告航速。”

“航速八节。”

“注意气压,航速降为四分之一。”

“气压保持,四分之一航速。”

张定海从舰桥上睁大眼睛分辨着航道标志,望远镜里面远处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夜间的能见度还行,尽管江面上起了一层薄雾,但航道灯依旧能够勉强辨认。

“丁晓峰,准备信号灯。”张定海心里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艘战舰上发灯语了。丁晓峰上下拨动活门,灯光长短不一的闪烁,和远处航道边上的驳船交流着灯语信号。

“长官,驳船已经备好了。”丁晓峰说。

“好吧,所有人前主炮甲板集合。”张定海正正军帽,再过小半个月就要到十二月了,江面上阴冷阴冷的,水气如同细冰碴子一般往军服上落。站在舷边不大工夫,军服就浅浅湿了一层。

“领航员检查航道位置。”

“位置正确,长官,申请抛锚。”

张定海眼神似乎有些呆滞,这时边上的轮机长章雷咳嗽了一下,才把他拉了回来。

“轮机停车,领航准备,大副,抛锚。”张定海一口气向三个主官下达了命令。

“轮机停车,轮机停车……”章雷的福建官话悠长,对着通信筒缓缓拉了长调喊着。

这时船身慢了下来,咣当咣当的火门声停住了,紧跟着是锚铁拽着铁链的声音,战舰准确地在长江主航道停了下来。而远处的驳船也贴了上去,从战舰上顺了软梯,离舰的时刻到了。

“兄弟们都集合好了?”张定海问大副丁晓峰。

“长官,都集合好了,等长官训话。”

张定海将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了下来,然后检查了自己的着装和佩枪,领头离开了舰桥,顺着舷梯下到了甲板上。在他的身后,是其他的几个军官。这时前甲板上已经站满了兄弟,按照航海、火器、轮机、通信几个队列成**队形。

张定海看着月色下面的这群人,这群即将失去军舰的男人。

“兄弟们,今天晚上,是我们楚戈舰最后一个晚上,待会儿我会下令打开仓底活门,兵舰会沉在主航道上。”

(注,民国时期,军官习惯称谓兵舰,军舰一词为建国后的语言习惯,为尊重历史人物语言特征,本文对白和兵器称谓上将主要使用当时的语言习惯。)

队列沉默。

“兄弟们,你们可能会问,没有兵舰了,咱们还是海军吗?是啊,舰都没了,咱们还是海军吗?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们,咱们还是海军,没有船,咱们还有炮,没有炮,咱们就用步枪,就算是打光了,拼完了,只要还剩一口气,咱们永远都是海军!”张定海的声音铿锵着砸在队列里面。

说完了张定海啪的一下行了个军礼,队列跨立姿势也整齐地立正还礼,军礼中甲板上微微有风划过那些臂膀。

“挂满旗,降军旗、舰旗。站泊。”

军旗和舰旗被缓缓降下,这时舰首的舰钟也被摘了下来,夜色中,左舷甲板上整齐地站满了兄弟。(站泊,海军礼仪的一种,通常为检阅或进港或告别时使用。)

张定海无端地看到孤独,似乎缓缓拉顶的满旗在预示着什么,在张定海的心里面,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同时他更加清楚自己祖国的处境。海军的装备根本无法和日本海军相比,更何况上海、北平这些大城市相继失陷,日本九一八就占了东北。很清楚日军实力的张定海,似乎隐隐地有了些悲观。

但他很快把思绪拽了回来,他现在是代理舰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执行长官的命令。那么在这个军职上干哪怕一天,都要干好,这是军人的天职。

“长官,离舰吗?”航务准佐宋福斌凑过来问道。

“下令,离舰,军乐军士,奏进港号。”

军士跑步到了领港员位置,吹响了进港号,但大家都清楚,这次哪里是进港啊,分明是这艘老旧军舰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

站泊的兄弟们,成单排队形由舰尾右舷离舰。驳船上面人越来越多,最后负责开启舱底活门的兄弟们也回来了,他们两个是造舰科军士长方国玛和军士阿申。

“阿申?”张定海疑问的语气问了一句。

“长官,都搞好了。”

“离舰吧。”张定海侧身扶住软梯,方国玛和阿申也下到了驳船上。此时的楚戈号上面只剩下张定海一个人了。而舱底的活门已经打开,江水涌了进来,如果计算没错的话,再有二十分钟,这艘服役了近四十年的炮舰就要和舱底的砂石一起沉入长江。

张定海呆呆地抚摸过军舰木饰,舰体锈迹斑斑,因为没有钱,已经两年都没有刷油漆了。但这毕竟是自己的舰啊,张定海此时思绪乱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下去。十几岁他考入日本江田岛海校,一直想要师夷长技,但现在居然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仗居然打到了这个份上。我们的海军居然要沉掉兵舰来封锁航道。张定海的心里如同迷乱中突然有人给了他一道命令,但还未醒过神一般。

他慢慢走到了舰尾右舷,等他再次转身打量着这艘似乎装载着历史,装载着沉重的不幸的兵舰的时候,他很清楚,他其实已经不再是海军了。

想到这里,张定海有了深深的恨意,都是这场战争,把他幼年的海军梦打垮了。这种恨似乎是混乱的,又更像是跟自己斗气。

张定海走到深水炸弹的观瞄口,这是个悬在舰体外面的侧拉铁板,这里也就是离舰的地方,离开这艘战舰的最后一步。张定海有看看了兵舰,此时船体早已关闭了锅炉,没有了动力,电力也没有,黑洞洞的。张定海既像是和一个老情人分手,又像是看着自己孩子远行,说不出的滋味苦涩着他的眼睛。

但他忍住不让自己失态,因为他好歹也是带着一百多号兵的堂堂代理舰长。他很清楚,在兵舰上,舰长是永远不能熊的。舰长就像什么都不所不知,任何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巫师,只有这样手下各个科的军官、士兵才能服你。

驳船的兄弟已经扯好了软梯,张定海忍不住回了下头,此时楚戈号已经沉到了船舷满载吃水线的位置上面一米多了,下面的兄弟都紧张地看着张定海。

张定海举起手臂,向楚戈号行了最后一个军礼。他的心里是灰的,既有对日军的仇恨,又有对战争前程的渺茫,还有对自己命运的担忧。

驳船逆江而上,远处楚戈号缓缓沉没,江水从舱底涌到了甲板上,最后这艘兵舰似乎挣扎着想要再慢一点下沉,但漩涡中观察桅杆上的航灯最后消失在江面上。

楚戈号,沉没了。

驳船在上游两海里的地方靠了案,这里本是个民间渡船聚集的小码头,但此时也征调做了军用。一艘一艘的货船在这里卸下物资,或者将物资装到驳船上,往江中的大船上运。张定海带着兄弟们从这里上到了岸上。他注意到路边堆着很多看上去像是什么机器的东西,外面蒙着帆布,捆扎得很整齐。

“你去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张定海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好奇,打发边上的一个兄弟过去问。

不大一会儿,那个兄弟追上了队伍。“长官,他们是上海一家纺厂的,那些机器是纺纱机。”

张定海心里一拎,怎么上海的机器会在江阴困住,看来淞沪一战很多工厂内迁的不及时。这些机器可是以后能否将这场战争打下去的根本啊。想到这里张定海又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了,淞沪一战,日军尽管付出了沉重代价,但毕竟上海丢了,眼看着日军就能够顺江而上。而江阴就是阻击日军的一道重要防线。此时深谙日军海军优势的张定海有些踌躇,尽管这种踌躇他不能表现出来,但这种踌躇却随着战事一天天的临近被不断放大。

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很清楚中日之战难以避免,早在前辈蒋百里留学陆军士官学校的时候,中日之间的军校生其实早已互相敌视了起来。三十年前陆军士官学校的对手现在恰恰是今日两国军界的将军,而自己在江田岛海校留学时的同学,也都成了大小军舰的舰长。

但战争是残酷的,一开战,自己其实就已经输给了自己的日本同学。此时自己当年的同窗或许正在开着兵舰杀向江阴,而自己呢,刚才却亲手沉掉了兵舰。

但不沉又能如何,面对日本海军优势的航空兵,面对密集的攻击机炸射,这艘清末就开始服役的兵舰又能支撑多久呢?

国力如此,张定海感到自己似乎有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可是看到码头和路边那些从上海匆忙撤下来的工厂物资,张定海又感到有种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看来只能这样了,自己是军人,又能怎么样?哪怕不能打,打不过,等待自己的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打下去。

但张定海对于江阴能否守住是没有疑问的,江阴肯定是守不住的。他知道淞沪战前,日本陆相、海相都向天皇拍了胸膛,三个月灭亡中国,三个月结束支那战事。尽管民间抗日云涌,但三月亡华并不是陆军省和海军省的狂妄之谈。光是说陆军,日本此时的陆军装备数量和质量要远远超过国军,海军的总吨位是国军的三十多倍,航空兵的各型飞机是国军的七十多倍。淞沪没有守住,而且精锐的嫡系国军伤亡一大半。江阴能否守住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了。

不管守多久,哪怕多守一天,保证物资顺利后运,张定海觉得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张定海突然感到了一种死亡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手脚冰凉,甚至有点心都跳不匀了。这种死亡感他从小就有,当他出国留学之后,有一次在训练中出了事故,一条钢缆荡了过来,当场把一个舰首的水兵拦腰切断。当时那种血淋淋的场面让他好几天睡不着。

难道自己这次要死在江阴了吗?想到这里张定海甚至感到腿都软了。自己留过洋,接受过系统的海军养成教育,难道要像陆军的炮兵那样战死吗?如果那样,张定海觉得自己死得毫无价值,自己读过书,应该活下来,至少他觉得自己的这条命比陆军的普通士兵要值钱。

这么一想,张定海又感觉自己不会死,哪有那么倒霉的,难道一定会死吗?他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想到死亡,张定海又开始了新的担忧,因为自己的部下多数都是水兵,还有轮机、通信、造舰、造械这些有一技之长的士官,但他们都不懂陆军作战方式。他们会不会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担心呢?

这时有人快速迎面跑了过来,张定海这才醒过神,有些慌张地搭在腰边的佩枪上。

二、沉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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