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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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隆盛被杀的那一天,化名津岛久平的东乡龙介在船舱深处整日静坐如雕像。寂寞而沉重的空气在他大脑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思维漩涡。肩负了无数志士友人生命的羁绊,胸中暴风骤雨般强烈的感情,在既定目标出现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严厉控制,使之适可而止。过去喋喋不休、满腔热血、冗长、固执的信念,被生离死别的现实撕咬得鲜血淋漓。东乡龙介不但需要端正一个态度,他的目光必须超越灾难和幸福构成的罗网,在易朽的光阴中寻求一个不朽问题的答案。
责任重大,他的身心一片惶惑,生命的虚无和永恒在清晰的局势和模糊的未来中如卷轴缓缓展开,青春时代遥远的爱情已经幻灭,他为自己不死的命运痛哭流涕,既然不会死去,那就活着吧,斗志昂扬地活下去,斗志昂扬地活到底,穿越岁月和低级的行为,到达一个人和所有人具体而明媚的自由彼岸。
延冈失守之后,萨摩军退守鹿儿岛城山,失败迫在眉睫。西乡隆盛如同历史上多位迟暮的英雄,攥紧最后的时间,连夜找来小仓壮九郎、东乡龙介兄弟,命他们北上伊豆护女岛寻找三原老人:“我想你们应该见过他,跟随我多年的忠心耿耿的老仆。我自陆军元帅辞任后,把大部分财产运往北海道秘密安置,说是大部分,其实差不多就是我把武士刀砍向幕府和藩主时,从他们的仓库里拿下的全部珠玉黄金,价值大约是我带回鹿儿岛的百倍。战争打响,我让他去到了悬于东海的伊豆小岛隐居起来。他临走之前以他的父母之名起誓,除非见到我本人,或者我的亲笔手信和这串玉佛珠,否则财宝的秘密必将同身体一起朽烂,决不会让它重见光明。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生存了五十年,经历了无数风波险恶,也见过各式各样人物事故,在我看来,只要是人,就没有谁能够彻底舍弃贪恋。如你们所见,大多数人会贪钱、贪色、贪权,此皆为了享乐,这类人庸庸碌碌,像蛆虫、苍蝇一样活着,很快便会如枯枝败叶随地死去,虽然可耻,但并不足为道。少部分人则会贪言、贪功、贪德,这是他们信奉和追求的人生价值。我和三原都是这样的人:他终身所贪图的是对我的忠心,服从于我是他的天职,他乐此不疲,所以我对他有绝对的信任,有时候甚至超过了信任我自己。我的贪图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野心:让日本强大起来。何谓强大?概言之:领袖东方,与欧罗巴诸强争雄天下是也。你们都读过我的著述,应该知道国之强盛根本在于民之强大,当我们国度所有胸怀志向、信念坚定、智慧卓越的人才,无论他出身高贵还是贫贱,都有机会去实现他的价值。这样的日本,定会让全世界俯首称臣!
“你们二人,还有你们的兄弟、现在大不列颠国学习的东乡平八郎,都是我大和民族顶尖的精英之士,不但智慧超群,而且道德高洁。你们带着与我一样大公无私的正确理想,参与到这场错误时间的错误战争里来,这是我的责任,你们听好:我不能委过于人,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历史就会作出公正的结论。
“如今战事虽未完,但结果已完全明朗,我军的失败不可避免,我虽彻骨痛心,也只能坦然面对。有句诗说得好:‘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我的宿命,一个真正的武士的宿命。但你们不同,你们还有资格去选择,你们的肩上还可以扛起日本的将来,继续武士之外的我未竟的理想。所以,去吧,去接手那笔财富吧,三十年,不,二十年之后,你们要在朝鲜的土地插满日本国旗,如果可能,继续进军支那,让整个东亚为我所役。则我今日之死,便重如泰山、死得其所了。”
小仓壮九郎却不肯离开,他接过手信和玉佛珠后,毫不犹豫地递给了胞弟,他不肯舍弃武士的尊严,自然也就不会逃离这场宿命。西乡隆盛盯着这张年轻而坚毅的脸,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过了很久,油灯灯芯突然劈啪作响,提醒时间的流逝,隆盛突然双目圆睁,射出刺人心魄的精光,对龙介挥了挥手,如同挥动宝剑,将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和未来彻底劈成了两半。
小仓壮九郎起身,为龙介斟满一杯酒,然后才为隆盛和自己满上,吟唱中国唐代诗人于武陵的诗歌:“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三人一饮而下,相顾无言,不是心中无话,有些话千言万语是不必说出来的。龙介与壮九郎不言道别,只埋首互拜,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西乡隆盛早在港口准备好了一艘改装成渔船的蒸汽船“青竜丸”,九名水兵身穿蓑衣,在甲板上雕塑一般静候龙介的到来,夜色掩护中,悄无声息地驶向东北方。谁也没有料到,此时以鹿儿岛为中心,直径十公里向外的海域,川村纯义已以迅雷之势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封锁线,不要说“青竜丸”,就是一块舢板也飘不出去。龙介的船驶出不到半个时辰,便撞上了巡逻军舰,他怀揣隆盛的手信,水军大佐不敢做主,将他带去了交给了川村纯义。
西乡隆盛的手信写得非常隐晦,只字未提财富之事,只说为日本的将来,留青年俊杰以效用。纯义本系隆盛连襟,一向对襟兄的热情和光明磊落深为佩服,战场为敌是情势使然,在某些理念和信仰上,他与隆盛并无二致。黎明前,纯义将龙介悄悄带到船尾,交给他一份户牒,嘱咐道:“从此你便是津岛久平了——这是我昨日牺牲的一位扈从,他无亲无故,但有身份。他的遗体会以叛军将领东乡龙介之名入殓,今后你不必有任何顾忌。白日照我精诚,隆盛君有宏愿寄托于你,加上我的一份,日后道路艰难,你要努力。”
龙介接过户牒,问道:“那些护送我的水兵呢?”
纯义叹了口气,并未直接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龙介无言以对,默默收好行李,系于腰间,向纯义深深鞠了一躬,独自驾船离去。他很快就找到了三原老人,掌握了财富的秘密。但他却不肯贸然北上,他需要时间和镜子,照出天马行空的未来。他认可西乡隆盛,但并非匍匐的信徒,明治初年,他便曾游学法德,深谙伏尔泰、康德、洛克、孟德斯鸠、卢梭、黑格尔乃至新崛起的马克思等思想巨人之道,对雅各宾派政治研究尤其深入,他的眼界广阔,格局更远在隆盛之上。他认为,如果想要对抗工业文明发达的欧罗巴诸强,以及日益强大的美国,光靠日本的力量是不够的。中日文明同种同源,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倘若中日提携,荣辱与共,结盟成为黄种东亚主义,那么西方列强今日之侵凌,必当为明日之教训。
半个月后,暴风雨突如其来,一波海浪袭过,几尾孱弱不幸的小鱼在船舱内绝望扑腾,打起零星水花,溅到了东乡龙介的木屐上、衣服上、脸上……他缓缓站起身来,带着一丝怜悯和巨大而深奥的愉快,将误入歧途的生命抛回大海。忽然,他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一道另一次元的闪电击中了他的大脑,他一阵眩晕,继而天高海阔,无限清明。长笑声中,东乡龙介走上船舷,起锚升帆,借迅猛绝伦的东风,驶向了本州岛,而非埋藏宝藏的北海道。
五年之后的1882年,一个被命名为“Cosmos”的组织在东京成立,十三位出身下级武士和平民家庭的人才围绕在东乡龙介身边,虽保留着日本国籍,却以世界公民自居。这是一个与人们印象中如政党或宗教般等级明确、管理森严完全不同的组织,除了核心层的成员,一般人连入会仪式都没有。Cosmos入会极难而出会极易,其宗旨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即为底层出身的人才提供与富贵子弟公平竞争的舞台。至于政体如何,何党执政,谁人为大,并不为Cosmos所在意,相反,正因为他们的不在意,反倒令不同信仰,不同派别的人都能与之亲近,在许多人心目中,Cosmos乃是大隐于朝的极高威望了。
后来叱咤风云的人物,如片山潜、北一辉、石原莞尔、芥川龙之介、荒木贞夫、三岛由纪夫等,或受过Cosmos的资助,或本身即是Cosmos的成员。
当然,中国、韩国、朝鲜、越南、菲律宾乃至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亦有不少大人物与Cosmos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百年之前已有不少,今日或许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