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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5年北京

  

出了学校往长途汽车站方向走,开始两人还并肩地走,聊耿天天退学回家以后的事,寝室里的姐妹们会想念她,平时如何保持联系云云,细细碎碎。柳洁不自觉地越走越快,走在了前面,一不留神回头不见了耿天天。柳洁气得跺脚,背着沉重的背包往回走了二十几米,见一家电脑游戏室门开着,帘布缝下黑压压的。她不知为何确定耿天天就在里面,撩开帘子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耿天天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电脑打开着,正进入一个简陋的蓝白色的图形界面。

“你在干什么啊!”柳洁快步走到耿天天背后,把背上的包往她怀里一掼,“去你们那儿一天就一班车,还有半小时就开,你想咋的?”

耿天天捧住背包,笑嘻嘻地抬头,由下向后地望着柳洁,“我招呼你没听见啊,我想你反正会回来找我,你看,我猜对了!”

“你不要赶车了吗?”要不是这是公共场合柳洁早喊了出来,现在她压低了嗓子威吓道。

“我……我都要回我的乡下了,以后谁知道还能不能出来,我们那儿没有游戏室,我想好好地玩一会儿再回去。”耿天天已经熟练地进了一个游戏,《凯兰迪亚传奇3》,明丽的卡通图案像电影镜头一样展现和外面粗糙世界迥然不同的色调。

“一会儿,一会儿是多久?”柳洁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她和这里格格不入,总感到暗里似乎有闪烁的目光正打量着她,恨不得立即闪身就走。

“那就一天吧,我玩一天,明天大概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去赶车回去!”耿天天眼睛盯在屏幕上,头也不回,难说是敷衍还是认真地对柳洁说。

柳洁气得眼睛发花,怒气充盈在胸口,想也不能想,挥手啪的一下打在耿天天肩上,“你都活到被休学的份上了,还这样任性,一点儿都不改,我看你以后该怎么着!”

耿天天只是目视着屏幕,嘴唇轻咬,手上点着鼠标,画面上的场景和人物切换着,不搭理柳洁的责问。

“好,你行,我是王八蛋!就不该心软来送你!”柳洁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背,奎怒地转身而去。

柳洁走出去好一会儿,耿天天才舒了一口气似的弓下腰来,舒适地躺在椅子靠背上,退出了凯兰迪亚的世界,点开了一个新的游戏,《大航海时代2》,这是她真正想玩的游戏。她的进度甚至就在这个游戏室的这台电脑上,卡特琳娜舰长,1524年,塞维尔港,搭载的旧世界随着悠扬的音乐展开在她面前。

游戏室里光线黯淡,屏幕上变幻的光影打在耿天天专注的脸上,那是一张下巴廓线条温柔,鼻梁高挑,眉目俏丽,但透着倔强的青春气息的脸;是大部分时间藏在了冷漠下,只有望着最喜欢的游戏画面时才流露出来的本来面目。

她盯着屏幕,屏幕也盯着她,相看两不厌。

一个男人走进游戏室里,扫视一遍屋子里的人们。这是间不大的游戏室,统共就二十来台电脑,开着的不到一半,张开嗓子喊,“吃饭了,吃饭了,有没有要订餐的?盖浇饭、面条、饺子、炒菜,有没有人要点的,过这个点儿就没了啊!”

有人招手,男人走到那人机位旁,低声询问,用纸笔记录了要点的餐,又回中间继续吆喝,不嫌呱噪。

耿天天肚子也饿了,又不算饿得多狠,她盘算了一下,还是两顿并作一顿,中午就忍了,晚上一起解决,稍微分神又回到游戏里。

卡特琳娜是个狠角色,但那不过是游戏的设定而已,其实数值上成长得一点儿也不比孱弱的皮耶德更好。耿天天做了个错误的判断,探险好不容易才赚得的一点金币全投在安德卫普提升工业,等大轮船出来之后却没钱购买,不得已又回头去经商,被海盗在海面上偶遇好几次,费近心力才脱离,窝火至极。

“时间到了,你要下机吗,还是补押金?”一个半大孩子凑到近前低声问。

耿天天哦了一下,抬手看了看时间,觉得时间大致对得上,已接近晚上,对那小个子管理员说道:“你们这儿包夜多少钱?”

“包夜十四,晚上九点到早上九点,差不多一块钱一个钟头,便宜!”

“那我给你十五吧,就不用押金了,从现在到明早上。”耿天天商量道。

大孩子管理员稍微心算,慨然允许:“也行吧。”

耿天天递了两张十元给他,“等会儿帮我点一份土豆牛肉盖浇饭。”

管理员接过钱,“收你二十,不找。”他又狡黠地绕了耿天天一元钱。

卡特琳娜的局势缓解过来,耿天天按照游戏设定本身的倾向走,尽量不走容易的经商路线,而采取和列强海军硬怼的纯正路线,这是这游戏最难的部分,她之前断断续续由学校溜出来玩,要么时间短,要么占不到这台机器而进度一直不前,这次她由学校退学回家,在回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甚至也有足够的积蓄完成这个历程。

游戏室里客人来了又走,只有几个人始终不动。饭点儿之后一叠空盘子堆在桌上,管理员不时对空喷点儿清新剂,不然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就太难闻了。

晚上十二点时,所有不包夜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继续守夜的半大孩子管理员和耿天天,还有另外两个,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以及一位藏在角落里看不清面目的人。半大孩子拉下了卷帘门,就在门后铺床早早地躺下,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耿天天退出了《大航海时代2》,一直玩同一个游戏谁都受不了;她也不想那么快完成卡特琳娜线的剧情,最好的体验要留在更好的时刻;她随意地打开别的游戏,按部就班地玩起来,对她而言每个游戏都有不同的体验,各有各的精彩。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耿天天眼皮打架,意识模糊而迟钝,就快要打盹儿了。

半大孩子起身来给包夜的客人加热水送干嚼的方便面,他先给那两个客人送,后给耿天天,顺势坐在了她旁边。

“我记得你,你应该是联大的学生吧,怎么敢出来包夜?”半大孩子盯着耿天天脚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包,故作不明白地问。

“我休学了,回河北的乡下去,我们那儿没游戏机房。”耿天天清醒一些,也乐于和这个管理员聊会儿天。

“休学,你爸妈同意的,还是你自个儿决定的?”半大孩子接着问。

“各一半吧?”耿天天模棱两可地说,语锋一转,“我挺羡慕你的,你成天在这儿,我要是可以找个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好什么好啊,我看你挺喜欢玩游戏的,女生玩游戏更少了,我也喜欢游戏,就是不敢沾,沾上了我妈得打死我。”半大孩子做了个穷凶极恶的样子,立即又转为堆笑讨好。

耿天天叹了一口气,“玩游戏有什么错呢?”

“玩物丧志啊!”半大孩子心里特明白地说,更像是讥讽。

“我不这么认为。”耿天天认真地说,她有许多话说,但在游戏室守夜的半大孩子不是她想要与之辩论的对象。

半大孩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天亮就走,还是接着一直玩?一直玩的话我帮你申请会员价,折合下来几毛钱一个钟头。”

耿天天没做更进一步的计划,柳洁送她经过这里时她一眼瞥见这台电脑空着才打算进来看看自己大航海进度的,看一眼就走,甚至没打算玩,更别说待一整天,但后来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使她这个决定变得绵长,她先是决定玩一整天,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了。

“我要玩,玩到吐了才算完,把我这辈子该玩的游戏都玩完,玩到不想玩了,我才走。”

半大孩子对耿天天比了个大拇指,“那我们有段时间相处了,我叫林海,你呢?”

“耿天。”耿天天脑子里念头转动,飞快地给自己名字做了个裁剪,听起来简洁明快些。

就这么着,转天林海帮耿天在老板那里申请了一天十块钱的特价优惠,耿天留在游戏室里,昏天黑地地玩,玩所有硬盘里有的游戏,由她熟悉的到不熟悉的,到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玩的游戏类型,囫囵吞枣地胡乱玩个一气。

大部分时间耿天都坐在自己那台366电脑前,困了累了就躺着趴着打个盹;差不多每两天油泥遮面的她拿着林海给的钥匙去他的住处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回来时就又是清丽爽朗的一个。

这兴诚游戏室平常不过半数多的上座率,包夜的不过两三人,她常驻这里之后,平常来玩游戏的人见涨,夜里包夜的人也多了一两倍,最多的一天晚上能有八九个人。游戏室来的都是小年轻,先是都不怎么彼此说话,一两回擦身而过,几回背后的点评,全都因为游戏的爱好而迅速地升温熟络起来,像是一起玩游戏好多年。

这当中不是没人动坏心思,想挑逗她。耿天要么一句话怼回去,要么一巴掌扇过去,哪怕不靠着林海在旁边助阵,她自己也尽可以撑得住,凛然不可侵犯,绝落不了下风;谁要是和和气气地跟她讨论游戏,她便立即又是另一个样子,既能指点迷津,同时又能把趣味拔到一个高度上去,令人仰之弥高。

“耿天,你实际上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头发短点儿,把头发留长一点,收拾收拾,我觉得挺像不知火舞的,可以直接上电视。但现在你就跟我一哥们似的,这样好吗?”一个家伙不知犯了什么蠢当面对她说道。

“滚犊子你!”耿天一巴掌呼过去。

另一次,一个游戏玩得也不错的家伙尽量掩饰自己色迷迷的用心趴在耿天的电脑旁,看她熟练地玩着3D的《毁灭战士》,这游戏最初还是他教她怎么玩的,开始时耿天晕3D,吐了好几回,枪也打不准,但现在已经比不上她,纳闷儿地问,“耿天,你一女的,怎么就那么能玩游戏?”

“基因里写着呢,没办法。”耿天轻蔑地答。

“玩游戏有什么用啊,玩游戏玩得好有什么用啊?”那人继续哀叹。

“你是为了有用才玩游戏的吗?”耿天反问。

“你说,玩游戏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成为一种职业啊,玩游戏,还能赚钱的那种。”那人接着问。

“谁知道呢,赚钱不赚钱我没兴趣,我希望以后爱玩游戏的人不要低人一等就够了,玩个游戏被人看不起,不当作是正常人,谁不是正常人啊到底?我觉得还很难说呢。现在我就是不正常人,我偏玩儿!”耿天哼着声说道,一路开枪干掉了好几十个怪物,屏幕上血红一片。

那人听了触动,唉声叹息,在游戏室里玩的人,大部分都有相似的感受,既爱玩游戏,又充满内心挣扎,甚至内疚,像耿天这么自信的人一个都没有。

游戏室里难免会有小学生混进来,偶尔林海也允许他们开机,这会导致街坊执法队上门干涉,罚款,搬机器,关门的雷随时都可能触发。耿天遇到过给来不及逃的小学生打掩护的情形,那样的时刻她也心里暗暗愧疚,觉得小学生的确不该玩游戏;林海是个混账东西,连自己这个成年人也不该这么放纵地玩游戏,自己该赶紧回到家去,给爸妈说明情况之后赔礼道歉,该复读复读,该打工打工,自己快二十岁居然成天住在游戏室里,这算什么事儿呢?

只不过,她也想,游戏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绝不是坏东西,不是电子海洛因,游戏本身是美好的东西,可以是美好的东西,值得人托付一生,那是人的基因里写着的。

第2章 1995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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