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失踪后,我被接到了表姑家。
进门那天,表姑父烧了几个拿手菜,还拎来几瓶啤酒,说:“顾尘,以后你就在这住,我和你表姑供你上学。”
我之前也喝过酒,但那天的酒劲特别大,几杯之后就开始耳鸣,表姑和表姑父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清,只看到嘴在动。
再醒来时,我已经被反绑双手塞进了有些熏臭的面包车,脖子上的玉坠不翼而飞。
车里还有三个人,男的,都蒙着脸。
前面的司机从后视镜扫了我一眼:“药劲还挺大。”他猛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子开上了不知名的岔路。
就算我再傻,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我被卖了,被自己的表姑卖了。
“放开我!”我挣扎道。
蹲在我身边的两人立刻给了我几下狠的:“娘希匹的敢不老实!”
为了让我彻底绝望,他们甚至主动摇下了车窗,棍棒、皮带、钢管都被用在我身上。
直到我喊不动了,司机才挥手叫停:“上不上车,卖家说的算。把你卖到哪,我说的算。看你细皮嫩肉,是当牛郎的好料子。”
这话果然吓住了我,那时候是九六年,刚上初中的我对那方面很懵懂,但好歹也知道牛郎是什么。对于他接下来的提问,我只能配合。
“你爹妈呢?”
“失踪了,也许死了。”
“怎么失踪的?”
“玩古玩的,跟人去赌宝了。”
之后的行程在窒息和压抑的氛围中度过,为了防止变故,我在“交货”三天前就断了干粮,再饿也就给矿泉水,还蒙了眼。
等车子辗转三省终于到了勃北时,我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
几个满身熏臭的乞丐把我带到一座废旧的公铁桥下,约莫两百多平的空地上胡乱堆着些一米多口径的老式水泥管,住了个满员。
一个年长些的乞丐拍了拍我,说:“张哥一会儿来,你老实点,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只顾着揉眼睛,蒙得久了看哪都刺眼,也没细琢磨他的话。心想着乞丐就乞丐吧,总没有牛郎惨。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离了我的想象,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每次想起时也会感到心悸。
张哥来了。
他绰号甩棍,是公铁桥一带的把头,道儿上出了名的狠角色。那天他穿着吊腿的皮裤,夹克披在半边膀子上,露着图案狰狞的花臂。
“谁接的这个弟兄?上五湖四海。”一个跟班的混混冲人群喊道。
他走到我面前,摆了关公像和一个不锈钢盆。接我的这几人从怀里掏出各色杂牌的小瓶酒倒进去。
最后,张哥解开裤带,亲自浇了一泡尿。
这就是所谓的五湖四海,我被死死按住,强烈的屈辱感直冲脑门。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听张哥说出了更可怕的话。
“时代变了,城里都流行互联网了。队伍不好带,尤其是活蹦乱跳的队伍。拜了二爷,喝了五湖四海,胳膊腿选一条弄残,从此就是弟兄。”
他接过递来的铁锤,砰一声砸在了我耳边的地上。
“啊!”我懵了,无限的惶恐让我忘记了饥饿。
我睁大了眼,才发现按住我的人竟然个个带残,也明白了老乞丐说的忍一忍是什么意思。
张哥那天特别暴躁,见我支支吾吾,直接盯准了我的左膝盖抬起胳膊:“老子没空陪你墨迹,就左腿吧。”
可能是天意,就在铁锤砸落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腕子上的一串东西,忙说:“满肉南红,西凉山九口料,六七十年的物件。”
“嗯?”张哥一顿,脸突然贴近。
我看到他干瘪得能看见血管的右耳上有个颇为精致的翠环,又说:“那翠环是冥器,看沁蚀至少清初,能贡不能戴。”
“你懂这些?”张哥的眼里闪过一道贼光。
他想了想,道:“把五湖四海喝了,腿先留几天。”
一个月内,我醉倒了两次。一次是表姑夫的药酒,一次是张哥的尿酒。
“爸,妈……”
我是被冻醒的,呢喃着爸妈,要不是耳濡目染学来的皮毛本事,可能这辈子就完了。
勃北的温差很大,深秋的太阳落山后,凉风吹得人头皮疼。
那夜,只有我没有被子。乞丐们不约而同地堵着水泥管不让我进,拾荒带回来的剩饭也一口不给我吃。
我被排挤了,即使在乞丐窝里。
他们的眼里是很纯粹的嫉恨,恨我没被打断腿。
我强撑着走到公铁桥墩下的背风处,盯梢这边的混混也没拦着。
夜市摊子支了起来,买卖家的煤油灯成了这片唯一的光源。路过夜市的居民相互打着招呼,把冒热气的吃食打包带走。
人聚人散,直到夜市快收摊时,一个比我大不了太多姑娘走到我跟前,说:“给,吃口煎饼果子吧。”
她的袄子很厚,但难掩窈窕的身段,我看了几眼就低下了头:“姐,我没钱。”
她蹲下身,说:“卖剩的,不要你钱。”
“爸妈说不能随便要人东西。”我早已饥饿难耐,但还是嘴硬了。
她一笑,把煎饼塞进我手里:“我叫桃仙,你就当我是你姐。”
我哭了,在狼吞虎咽中哭了。
第二天,张哥来找我,耳朵上的翠环已经没了。他拿来几样老物件让我看,荒僻的勃北没啥尖货,估价只花了我几分钟。
张哥有些满意,拍了拍我的脸说:“顾尘是吧?明天把你分到旧货市场那一片,规矩会有人给你讲。”
临走时,他还发给我一副墨镜,说是港片里才有的西贝货,镜腿里安着摄像头和耳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别说逃跑,就连吃喝拉撒也都在张哥那伙人的监控下。
每次淘货或者出货时,我打手势把真实估价上报,然后耳机里让怎么说就怎么说,装傻,做局,低买高卖,坑蒙拐骗。
张哥靠赚来的黑心钱花天酒地。而我,什么都没得到。
我做事两个月后才有了自己的被褥枕头,半年后有了独住的水泥管。
挨打,抢馊饭,活得依旧像条野狗。
支撑我活着的,是每晚都会“卖剩”的那份煎饼果子。
时间就那样过去,桃仙姐变得成熟而有韵味,她太美了,美得有些不容于公铁桥这片的贫困和脏乱。
“要是能出去,准备做点啥?”
记得是九九年九月十六号,桃仙姐这样问的。
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我拿零敲碎打攒下的七十二块钱买了生日蛋糕和一瓶二锅头。
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我很想说去找爸妈,去找卖我的表姑,去找这一切一切的答案,可浑身馊臭的我哪里配得上一个答案。
只要张哥活着,我就逃不脱。
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桃仙姐盯着我问道:“要是姓张的死了呢?”
这话吓得我连忙捂住了镜腿,张哥今天就在不远处的帐篷里喝酒。出乎意料的,耳机里没有传来熟悉的叫骂。
桃仙姐拧开瓶盖,给我倒了满杯:“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的生日我最大,陪我喝到尽兴。”
我仰脖喝了一大口:“好。”
过生日的是她,买了醉的却是我。半个小时过去,双眼迷离的我依稀看见天边点亮了最美丽的灯,“怎么又是这个破梦……”
那些灯都是警灯,伴着刺耳的警笛亮起,之后就是包围圈很快形成,刹车扬起的尘土中,特警拉开了枪栓。
我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想把自己抽醒。
见我这样,桃仙姐有些莞尔;“怎么,替天行道了还不开心?”
“啊?”我不解。
桃仙姐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梦!姓张的死了,至于凶手,就是你,顾尘!”
我惊醒了,连带着酒也直接醒了大半,我惶恐地看着桃仙姐,还有并未消失的警车:“不是我!我没杀人!”
桃仙姐不再说话,她一把拽起我,向着张哥的帐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