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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绢裂胭脂冷,釉凝千载星。

朱砂洇旧誓,玄甲烙新铭。

焚尽三生火,照彻九霄庭。

外雨,犹闻拓枝铃。

残阳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檀香在光束中缭绕成雾。

我的手指抚过紫檀木画匣,细碎金粉从斑驳漆面簌簌而落,匣中丝帛泛着幽蓝的光。

"这是后唐天成元年的物件。"

店主将画轴徐徐展开,湘妃竹轴头碰在黄花梨案几上,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画卷里簪花女子侧身回眸,石榴红齐胸襦裙曳地三寸,臂间银泥披帛被风掀起半阙,露出暗纹织就的并蒂莲。

我呼吸一滞。

画中女子眼尾一粒朱砂痣,恰似那年邺都城破时,溅落在白梅笺上的血珠。

"先生可识得此画?"店主的声音忽远忽近。铜鎏金博山炉腾起青烟,恍惚间有琵琶声破空而来。

我见那画中云裳广袖轻扬,竟飘出几瓣鹅黄腊梅。

那是天成二年的初雪。我——或者说此刻占据我意识的顾延之——在邺都教坊初见云裳。

她赤足踏着青玉砖跳拓枝舞,银铃在脚踝叮当作响。

当我把翡翠步摇插进她鸦青鬓发时,她仰起脸,眼尾朱砂痣在烛火里灼灼生辉。

"将军可知,此物抵得过教坊十年脂粉钱?"

她将步摇拔下攥在掌心,羊脂玉似的腕子被翡翠映出碧色。

"奴家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分明记得那夜她酡红的脸,记得她将秘色瓷瓶埋在我掌心时的体温。

那是她父辈在定窑守护半生的釉方,却在梁晋争霸的烽烟中,成了催命符。

画轴突然剧烈震颤。

我眼睁睁看着云裳的披帛寸寸碎裂,原本绘着并蒂莲的位置裂开细密蛛网。

我触到画绢上暗褐的斑点——那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记忆如潮水倒灌。

天成三年冬月十七。

斥候来报契丹骑兵已过滏阳。

我解下鱼符欲调兵驰援,却见云裳的贴身侍女跌进中军帐,素色襦裙浸透鲜血。

"娘子...守着瓷瓶...在城南别院..."

小丫鬟攥着我战袍的手突然垂下,袖中滚出半截翡翠步摇。

当我踹开别院朱门时,正看见云裳将瓷瓶护在胸前,契丹人的狼牙箭贯穿她单薄的肩胛。

"延之..."

她倒在满地碎瓷中对我笑,血沫从唇角溢出

"你看...秘色釉...多像邺都的初雪..."

我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看窗外大雪覆盖了血色。

后来我用云裳妆奁里的螺子黛,在军帐烛火下画了三天三夜。

画她跳拓枝时飞扬的裙裾,画她研墨时垂落的青丝,画她咽气时仍攥着半枚翡翠步摇的右手。

"这画..."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回荡,

"我要了。"

店主将画轴重新卷起时,一缕朱砂从云裳的披帛裂缝渗出,蜿蜒如泪。

铜鎏金更漏滴答作响,暮色里隐约传来环佩叮咚,像是谁在千年时光外,轻轻哼着拓枝舞的调子。

画轴上凝结的朱砂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我摩挲着《簪花仕女图》边缘的茶渍,忽然触到绢布下凸起的纹路。

用羊角刀轻轻挑开裱绫,半枚染血的定窑瓷片赫然嵌在夹层中,釉色在暗处流转着雨过天青的秘色。

瓷片锋利的断口割破指尖,血珠坠落的瞬间,我听见云裳带着定州口音的吴侬软语:

"将军可知这釉色要取晨露调配?"

记忆溯洄至天成元年的春分。

顾延之策马经过邢州官窑废墟,断壁残垣间忽见青衣少女跪在染血的陶轮前。

碎瓷片割破她纤白手指,血珠滚入釉料缸,竟烧出星河倾落般的碎光。

"这是..."

年轻将军的玄铁护腕碰到陶窑余烬,溅起几点火星,

"传说中的秘色瓷?"

云裳慌忙用襦裙遮盖釉缸,眼尾朱砂痣在烟尘中颤动:

"军爷看错了,不过是寻常青瓷。"

她脚踝银铃随之后退叮咚作响,却比不过腰间玉坠撞击定窑匠籍铜牌的清越声响。

后来我在她枕边发现那枚铜牌时,方知她原是定窑大匠云殊之女。

长兴二年晋王剿灭定州匠户,她父兄被斩首示众的血浸透了邢窑七十二座窑炉。

那夜她蜷缩在我铠甲里发抖,泪水浸透中衣:"将军可知我为何独活?父亲将我推入釉缸时说,云氏血脉要守着秘色釉等太平年景。"

铜壶滴漏声惊破回忆,我凝视手中瓷片,忽见釉面浮出细密冰裂纹。

当血珠渗入其中,竟映出天成二年上元夜的画面——云裳簪着我赠的翡翠步摇,在满城灯火中仰头饮尽屠苏酒,喉间莲花金坠与秘色瓷瓶交相辉映。

"延之你看,秘色釉里藏着星星呢。"

她醉眼朦胧地举起瓷瓶,定州白瓷在月光下流转着银河般的光晕。

我握着她执瓶的手,却摸到她掌心经年累月的陶泥裂痕。

更深露重时,她忽然褪去石榴红半臂,露出脊背上狰狞的烙痕。

晋军屠城那日,烧红的匠籍烙印穿透她十四岁的蝴蝶骨。

"当时我就抱着这樽父亲最后的秘色瓷瓶。"

她将脸颊贴在我胸前铁甲,

"现在它和我的心,都太烫了。"

画轴突然无风自动,瓷片在掌心发烫。

我看见邺都别院那夜,云裳并非偶然出现在契丹骑兵的刀锋前。

她早知洛阳来的密使在追查秘色釉方,故意将瓷瓶浸满鸩毒——若是落在契丹人手中,饮下鸩酒的会是整个漠北王庭。

"傻姑娘..."

我颤抖着触碰画中她破碎的衣袂,

"你既要守护秘色釉,又何必把解药缝进我的战袍内衬?"

更漏声里,的博山炉腾起异香。

瓷片上的血痕突然化作丝线,牵引着画中女子款步而出。

云裳的银泥披帛拂过我手背,千年光阴在她眼中凝成琥珀:"因为从你在邢窑握住我染血的手那刻起,守护你便成了比秘色釉更重要的夙愿。"

窗外惊雷炸响,画中并蒂莲的裂痕渗出朱砂泪。

当我的血与她的泪在瓷片上交融,秘色釉终于显现出隐藏的铭文——以骨为胎,以血为釉,乱世烽烟中永不褪色的,原是爱人的眼眸。

修复室的日光灯在秘色瓷片折射下泛着青芒,我握着热释光检测仪的手突然痉挛。

仪器显示瓷片内部存在碳十四断层——这枚五代瓷片中竟包裹着人类的骨灰结晶。冷汗滑过脊背的烙痕,那里突然灼痛如烙铁加身。

"光谱分析有发现!"

助手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激起回音,

"画中朱砂含有高纯度硫化汞,与邢台出土的宋代炼丹炉残渣..."她的惊呼被骤然响起的琵琶声切断。

我转身撞见云裳坐在烧红的窑砖上,十四岁的少女还未点染朱砂痣。

晋军铁骑踏碎定州城门那日,她被拖到尚有余温的窑炉前。

烧红的匠籍烙铁穿透单衣时,我闻到自己皮肉焦糊的气味——那烙痕正与我后背的伤疤重叠。

"看清楚!"

满脸横肉的校尉揪着少女头发,

"你们云家烧的秘色瓷害死多少将士?"

烙铁再次按下时,我嘶吼着扑过去,却穿透了虚影。

真正的顾延之在此刻破门而入。

年轻将军的玄铁护腕沾着血,那是三日前平定潞州叛乱时留下的。

当他看清窑炉前场景,瞳孔骤缩——云氏匠户的名册正在火堆里蜷曲,而跪在地上的老匠人,正是月前为他修复祖传铠甲的恩人。

"住手!"

顾延之的横刀劈飞烙铁,却劈不开云裳背上已经成形的"匠"字。

少女在兄长尸体旁抬头,眼里的火光比窑炉更炽:"将军今日相救,可能救天下匠户?"

记忆突然扭曲。

我跪在暴雨中的邢窑废墟,怀里云裳的身体正在琉璃化。她腹中胎儿的心跳透过战甲传来,与远处契丹人的战鼓形成死亡二重奏。

"延之,你听..."

云裳将秘色瓷瓶贴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釉色在雨中泛出奇异虹彩,

"孩子在说,他想看看太平年景的星空。"

我突然明白为何顾延之要焚甲铸瓷。

当他把妻儿骨灰混入釉料时,定窑七十二座窑炉同时腾起青焰。老兵油子的手记里记载,那夜烧制的秘色瓷在月光下会浮现星图,而最亮的星子位置,正对应云裳咽气时仰望的昴宿。

X光片在灯箱上颤抖,古画夹层中的微型骨灰坛排列成紫微垣星图。

我颤抖着将瓷片嵌入星图缺口,地面突然塌陷。

坠入地窖的瞬间,九百个秘色瓷瓮在黑暗中次第亮起,每个瓮身都刻着云氏匠户的名字。

最中央的瓷瓮突然龟裂,琉璃胎儿蜷缩在银河般的釉色里。

当他睁开镶嵌着朱砂的双眼,我听见云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先生,你背上烙着的不是匠籍——而是延之用星图重写的命格。"

地窖墙壁开始剥落,露出覆盖整面墙的《河图洛书》。

那些用骨灰调制的颜料里,浮动着顾延之焚烧玄铁甲的画面。原来他焚烧的不只是铠甲,还有顾氏七代将门积累的杀孽——每片甲叶都熔铸着战死者的生辰八字。

"当年你问我要什么。"

云裳的幻影从瓷瓮中升起,指尖拂过我背后的星图烙痕,

"我要这吃人的匠籍制度灰飞烟灭,要我的孩子活在不用以血铸瓷的世道。"

秘色瓷片突然飞向星图中心,九百瓷瓮同时迸发强光。

在崩解的轰鸣中,我终于看清历史夹缝里的真相:

天成三年冬月十七,云裳并非死于契丹流矢。当她发现怀有身孕那日,便将顾延之请废匠籍的奏折调包——用自己研制的鸩毒替换了奏章,在契丹人劫掠时主动饮下毒酒。

"只有我死,才能让延之的奏折顺利抵京..."

无数个时空的云裳在光晕中低语,

"用云氏最后血脉的命,换天下匠户的活路。"

地窖开始坍塌,我却站在原地看星图流转。

当最后一块瓷片归位,琉璃胎儿化作光河倾泻而下。

在强光吞没意识的刹那,我听见两个时代的叹息重叠——顾延之在窑火中抱着琉璃骨殖,而我手中修复刀滴落的,分明是千年未干的泪与血。

修复室的警报声化作千年外的更漏。

我站在崩解的时空裂隙中央,看九百秘色瓷瓮迸发成星河。

顾延之焚烧的战甲在星空中重铸为北斗,云裳脊背的烙痕舒展成银河,而我们孩子的琉璃身躯正化作串联古今的辰宿。

"原来这就是你要的太平..."

我伸手接住坠落的星子,每颗光点里都映着不同时代的烟火。

有孩童在定窑遗址放纸鸢,有姑娘用3D打印复原秘色瓷,有我的助手正在为《簪花仕女图》填写文物档案——在"出土时间"一栏,她写下:2023年8月23日,七夕。

云裳的银泥披帛拂过检测仪屏幕,朱砂痣在数据流中明明灭灭:

"现在你明白了?我们等的从来不是救世主。"

她将琉璃胎儿放进我颤抖的臂弯,婴孩额间朱砂突然映出林氏祖谱——我的七世祖赫然写着"顾延之"。

地窖彻底坍塌的瞬间,秘色瓷片化作鹊桥横跨星河。

我看到两个身影在星光中相向而行:铠甲染霜的将军捧着釉色晶莹的骨灰坛,石榴裙裾的歌姬抱着额点朱砂的婴孩。

当他们身影交错的刹那,九百匠户的名字从瓷瓮中升起,在夜空绽成璀璨的烟花。

"妈妈你看!"

地面传来孩童惊呼,

"博物馆那幅古画在发光!"

我跪在星河流沙中,看顾延之将奏折投入熊熊炉火。

泛黄的纸页上"请废匠籍"四字被火焰重写,化作漫天飞舞的匠籍铜牌。

云裳在烟花最盛时回眸,眼尾朱砂痣坠入我掌心,成为修复台上那点温热的朱砂印泥。

晨光刺破窗棂时,助手发现我伏在修复案上沉睡。

《簪花仕女图》完整如初,唯有云裳的披帛多出一痕星图刺绣。检测报告显示所有修复材料皆出自五代,除却我指间一缕嵌着琉璃碎片的结痂——那痂的形状,恰似婴儿蜷缩的手掌。

窗外传来新闻播报:

"邢台古窑遗址最新出土铭文,证实五代时期已废除匠籍制度..."

我抚摸画中女子裙裾上若隐若现的星图,突然尝到唇角咸涩。

落在文物档案上的水渍晕开墨迹,将"2023年8月23日"染成天成四年的月色。

风铃轻响,的檀香袅袅而至。博山炉余温里,有人留下半枚翡翠步摇,银铃在穗子上叮咚作响。当我将步摇举向朝阳,虹光中浮现两个依偎的身影——他们终于抱着孩子,走进了画中那片永不褪色的星空。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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