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昆山衔玉魄,精绝锁星芒。
契阔胡杨宴,流光照茜裳。
朔风摧王帐,金柝裂玄霜。
蜃楼叠旧梦,玉刃剖柔肠。
血凝双龙佩,砂蚀九孔璜。
焚情铸史章,饮鸩酹流光。
残镜照三世,雪泥葬八荒。
君看沙中砾,犹带故人香。
昆仑山的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赫连翊的手指抚过玉石表面,感受着和田籽料特有的温润。
玉作坊里飘着胡杨树脂燃烧的清香,青铜砣机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忽然停住转轮——青玉原石深处,一抹羊脂般的莹白正透过墨色沁斑若隐若现。
"这不是普通的墨玉。"
阿依慕的声音裹着葡萄藤的暗香飘来。
她茜色裙裾拂过门槛时,腰间金铃在暮色中荡开细碎的光。
赫连翊抬眼望去,少女发间缀着的红玉髓在夕阳里仿佛燃烧的火焰。
"公主不该来匠人坊。"
他往火塘里添了块胡杨木,火星噼啪炸开,映亮墙上悬挂的各式玉璜。
三个月前楼兰商队带来的这块石料,此刻在火光中竟透出诡异的血色纹路。
阿依慕径自跪坐在蒲团上,腕上银镯与青玉案相击,发出清越声响。
"父亲说匈奴使团要带走精绝最珍贵的宝物。"
她指尖划过玉石表面,
"昨夜我在占星台看见天狼星犯紫微,这石头...或许能解精绝之劫。"
赫连翊的刻刀悬在半空。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飘雪的清晨,老祭司将浑身是血的他从玉龙河畔捡回时,怀中紧紧抱着的正是这样一块沁着血丝的玉料。
记忆中的血色与眼前石纹重叠,青铜灯树上的烛火忽然齐齐晃动。
"公主可知这是血沁?"
他转动石料,暗红纹路在月光下如血管延伸,
"活人殉玉,经年累月方得此纹。这样的凶器..."
窗外忽然传来驼铃急响,夹杂着胡笳凄厉的长鸣。
阿依慕猛然起身,金丝披帛扫翻了青玉盏。
赫连翊看见她瞳孔中映出冲天火光——王城方向腾起的浓烟染红了半边夜空,风中传来焦糊的血腥气。
"来不及了。"
阿依慕扯下颈间玉坠按在他掌心,孔雀石镶嵌的护身符还带着体温,
"匈奴人提前来了。这玉料中锁着精绝龙脉的秘密,你要把它..."
箭矢破空之声打断了她的话,赫连翊反手将她护在身后,雕玉的青铜凿深深楔入门框,尾羽仍在簌簌颤动。
作坊外响起马蹄踏碎陶罐的脆响,赫连翊嗅到熟悉的狼臊味——是匈奴驯养的沙狼。
阿依慕突然握住他执刻刀的手,锋刃划过掌心,鲜血滴在玉料上的瞬间,整块石头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血色纹路开始游走,在玉石表面勾勒出昆仑山脉的轮廓。
"以玉匠之血唤醒山魂..."
阿依慕低声念着佉卢文咒语,火光中她的侧脸美得惊心。
赫连翊忽然记起老祭司临终时的呢喃:
"玉脉通灵,唯真心者可驭之。"
掌心伤处涌出的鲜血被玉石贪婪吞噬,他感觉某种古老的力量正顺着血脉苏醒。
瓦当碎裂声近在咫尺,阿依慕突然踮脚吻上他染血的唇。
赫连翊尝到葡萄蜜饯的甜香混着血腥,少女的眼泪灼烫如熔化的金液。
当他反应过来时,怀中只剩下一缕茜色轻纱,阿依慕已经冲出门外,发间红玉髓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
"带玉斧去尼雅河源!"
她的喊声淹没在匈奴骑兵的嘶吼里。
赫连翊抱起开始发烫的玉料撞开后窗,胡杨林在夜色中伸展着鬼魅般的枝干。
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他不敢回头,任由荆棘划破衣襟,朝着玉龙河上游狂奔。
怀中玉石越来越烫,血色纹路已蔓延成完整的山脉图腾。
赫连翊在河滩碎石间踉跄前行,听见追兵的箭矢不断钉入身旁胡杨。
当他跃入刺骨的河水时,月光正好照在怀中玉石上——莹白核心终于显露,竟是天然形成的双龙逐月之形。
赫连翊的伤口在河水中泡得发白,怀中的玉斧却愈发滚烫。
他跪倒在尼雅河畔的沙棘丛中,听见身后传来狼群低吼。
五匹沙狼呈扇形围拢,绿瞳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领头的狼王獠牙间还挂着半片茜色衣料,赫连翊握紧刻刀的手剧烈颤抖。
狼群突然伏低身躯发出呜咽,沙丘背后升起淡青色雾霭。
赫连翊看见雾气中浮现出精绝王城的轮廓,朱雀大街两侧的桑树正在疯狂生长,枝桠间坠满血红的桑葚。
阿依慕的银铃声从幻象深处传来,狼王竟对着海市蜃楼屈下前肢。
"你也看见她了?"
赫连翊喃喃自语,玉斧突然迸发强光。
当光芒消散时,沙地上赫然出现十八具身披金缕玉衣的干尸,呈北斗七星状环绕着中央的青铜祭坛——这正是精绝王室秘传的镇魂阵。
狼群在阵法边缘焦躁地刨动沙土,赫连翊注意到祭坛上的玉琮与自己手中的玉斧形制相合。
当他将斧刃嵌入玉琮凹槽的刹那,整片沙海开始沸腾。
无数陶罐从地底涌出,罐口封印的佉卢文符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三十里外的丝绸古道旁,粟特商队正围着篝火休憩。
头戴卷檐虚帽的撒马尔罕商人突然指着东方惊呼:"快看!死亡之海在发光!"
驼工们惊恐地看到,原本漆黑的沙漠深处,竟有连绵的青铜宫阙从沙粒中升起。
戴胜鸟纹样的琉璃瓦折射着星辉,廊柱间飘荡着茜色纱幔。
商队首领索勒取下胸前的十字架护身符,用波斯语急促祷告:
"这是精绝鬼市...被黄沙吞噬三百年的精绝鬼市重现了!"
驼铃骤响,一队匈奴轻骑冲破幻象疾驰而来。为首的百夫长脸上覆着青铜傩面,马鞍旁悬挂的七个人头还在滴血。
商队中的于阗玉商突然惨叫——那些人头竟都是精绝贵族装扮,最末那颗白发头颅额间还嵌着月牙形玉饰。
"追!"
傩面将领的弯刀指向沙海幻境,
"单于要的玉斧就在蜃楼里!"
马蹄踏碎陶罐的声响中,索勒商队的波斯地毯下突然刺出十二柄弯刀——竟是伪装成商旅的疏勒国死士。
赫连翊在迷宫般的青铜回廊间狂奔,玉斧上的血纹如藤蔓缠住他的手腕。
幻境深处传来箜篌哀鸣,他看见十五岁的阿依慕正在露台上占星,茜色裙摆被夜风吹成绽放的石榴花。
"翊哥哥,北斗第七星又叫破军。"
幻象中的少女转身微笑,指尖玛瑙戒指红得刺目,
"若将来星坠东南,你就带着玉斧去太阳墓..."
话音未落,匈奴流矢穿透她的胸膛,血珠溅在青铜星盘上燃起幽蓝火焰。
赫连翊疯狂挥舞玉斧劈向幻象,斧刃却穿过少女的身体砍在蟠龙柱上。
玉石相击的瞬间,整座镜城开始崩塌。他看见无数个阿依慕在碎片中坠落,茜色衣袂如同被撕碎的红霞。
"这不是幻境。"
身后响起熟悉的银铃声,真正的阿依慕自虚空中浮现。
她的发簪斜插,心口插着匈奴人的鸣镝箭,却依然美得如同月光凝成的雕塑。
"是玉斧在重演过去未来..."
地面突然裂开深渊,赫连翊抓住阿依慕的手腕跌入黑暗。
下坠途中,他看见沙海深处埋着巨大的青铜齿轮正在缓缓转动,无数锁链缠绕着水晶棺椁。棺中女子竟与阿依慕容貌相同,额间月牙玉饰与玉斧纹路浑然一体。
傩面将领的弯刀劈开最后一道纱幔时,正好看见赫连翊抱着阿依慕跃入玉龙河。
他扯下面具露出烧伤的脸——十年前正是他带兵血洗和田玉矿,赫连翊家族守护的玉脉图谱就毁在那场大火。
"放箭!"
嘶吼声惊起栖息的戴胜鸟,箭雨却在中途被沙暴卷成漩涡。
匈奴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沙地上扭曲成佉卢文字。
玉斧悬浮在河面之上,斧柄上浮现的血色咒文与赫连翊掌心的伤口同频跳动。
阿依慕的身体开始透明,她将染血的玛瑙戒指套上赫连翊手指:
"记住,玉斧不是兵器..."
话音未落,匈奴人的火箭引燃整片芦苇荡。赫连翊在火光中看清她最后的唇语:
"是钥匙..."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沙海幻境如露水消散。
幸存的疏勒死士在灰烬中找到半截焦黑的玉斧残片,其上双龙纹竟化作血泪图案。
千里之外的楼兰佛塔中,老僧摩诃衍那突然睁开双眼,手中菩提子裂成齑粉:
"龙泣血,玉生魂,劫数开始了..."
赫连翊在流沙中挣扎,玉斧柄端的血痕已蔓延至肘部。
每当他将要陷入昏迷,额间就会传来阿依慕吻过的灼热。
匈奴追兵的狼嚎忽远忽近,沙粒摩擦着锁骨处的玛瑙戒指——那是她消散前最后的馈赠。
第七次沙暴来临时,他跌进废弃的坎儿井。
渗水声在黑暗甬道回响,玉斧突然发出蜂鸣。青苔斑驳的井壁上浮现光晕,赫连翊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为阿依慕及笄礼雕琢玉梳。
"翊哥哥,听说昆仑山的雪玉能留住时间。"
幻象中的少女将未完工的玉梳贴在脸颊,发间茉莉花落在他的刻刀旁。
真实的刺痛从掌心传来,赫连翊低头发现手背绽开旧伤——当年为接住那朵落花,刻刀曾深深划破皮肤。
井水暴涨的轰鸣惊醒幻梦,怀中玉斧滚落在地。
斧面映出的却是阿依慕被铁链锁在祭坛的场景,匈奴人正将熔化的铜液浇在她脚边。
"不要!"
赫连翊用衣襟裹住玉斧,青铜液体却真的从幻象中涌出,灼穿了他的肩胛。
疏勒死士找到他时,赫连翊正对着枯胡杨呢喃。
玉斧在沙地上投射出诡异光影,枝干虬结的阴影里坐着正在纺线的阿依慕。
她膝头堆着茜色丝线,每纺一轮,赫连翊腕上的血痕便加深一寸。
"公子中了玉魄离魂。"
死士首领扯开衣襟,心口文着于阗镇魂经,
"若要破咒,需斩断..."
寒光闪过,弯刀劈向玉斧的刹那,赫连翊突然暴起扼住对方咽喉——他眼中流转着不属于人类的金芒。
沙地上纺车的幻影突然加速旋转,丝线绷断的声音刺破耳膜。
赫连翊在剧痛中看见三个时空重叠:
现实中的死士在窒息挣扎;
幻境里的阿依慕十指被丝线割出血痕;
记忆深处的匈奴人正将烙铁按在老祭司脸上。
"停手吧。"
阿依慕的声音从玉斧内部传来,带着空谷回响的颤音,
"你每杀一人,玉脉便侵蚀一寸魂魄。"
赫连翊松手的瞬间,死士的弯刀已没入他肋下。温热血浆滴在玉斧上,竟开出细小的优昙婆罗花。
精绝太阳墓的残垣在月下苏醒时,赫连翊终于明白何为钥匙。
九层棺椁中央的陨铁锁孔,与他手中玉斧严丝合缝。当斧刃没入锁孔的瞬间,三百年前的精绝王城在星空下重生。
阿依慕穿着大婚时的鸾鸟嫁衣,自朱雀门款款而来。
她身后跟着八十一名童男童女,手中莲灯照亮了青铜神树。
"这是你我未完成的婚礼。"
她指尖拂过赫连翊开裂的唇纹,
"只要留在这里..."
城楼下突然传来匈奴人的撞门声,赫连翊惊恐地发现怀中人开始褪色。
嫁衣上的金线化作沙粒,他拼命抓握的双手穿过阿依慕透明的身体。
"快走!"
两个阿依慕的声音同时响起——穿嫁衣的她在微笑,而心口插着箭矢的她在流泪。
玉斧爆发的强光中,赫连翊看见真相:
嫁衣阿依慕是玉脉生成的魅影,而真正的爱人早已化作玉斧心魄。
他嘶吼着将玉斧砸向陨铁锁,太阳墓深处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当疏勒死士撬开赫连翊僵死的手指时,玉斧已碎成七片。
每块残片都凝着血泪,在月光下显现出不同的画面:
少年男女在玉龙河畔拾捡彩石,老祭司将婴孩放进刻着咒文的摇篮,匈奴铁骑踏碎琉璃宫灯...
最后一片碎玉突然腾空而起,在空中拼出阿依慕的虚影。
她吻了吻赫连翊冰凉的额头,哼唱着精绝古老的《采玉谣》消散在风中。
幸存的死士们惊觉手中碎玉变得滚烫,沙地上所有血迹都凝成了赤玉珠。
三个月后,于阗王宫收到一匣浸血的赤玉。匠人们将其雕成并蒂莲时,每片花瓣都浮现出赫连翊与阿依慕的眉眼。
每逢朔月,玉莲便会渗出清露,尝过的人都说是昆仑雪水的味道。
疏勒死士的弯刀还插在肋间,赫连翊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跪在太阳墓坍圮的祭坛上,掌心托着的玉斧残片正渗出淡金色液体。
月光透过残片上的裂纹,在沙地投下支离破碎的星图——那是阿依慕教他辨认的牵牛织女星。
"公子可知这些血玉珠的价值?"
死士首领用靴尖踢了踢满地赤玉,
"够买下十座于阗城池。"
他突然僵住,赫连翊手中残片不知何时抵住了他的喉结,玉缘割出的血线正诡异地逆流渗入裂纹。
沙丘背后传来驼铃清响,三十六盏莲花灯刺破夜色。
白衣僧侣们踏着星位走来,为首的老僧摩诃衍那腕间佛珠竟与玉斧残片共鸣震颤。
"施主",
老僧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赫连翊心口,
"你供养的可不是寻常相思。"
袈裟拂过之处,血玉珠凌空聚成阿依慕的轮廓。
她颈间那道箭伤泛着幽蓝,每说一字都有沙粒从唇间坠落:
"翊哥哥,把玉斧...交给..."
话音未落,匈奴人的鸣镝撕裂幻影,傩面将领的弯刀已劈到赫连翊眉间。
玉斧残片突然爆发出尖啸,在场所有人都被音浪掀翻。
赫连翊在沙尘中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精绝王城的琉璃塔顶。阿依慕的嫁衣被狂风卷向夜空,金线刺绣的鸾鸟竟活过来扑向他双眼。
"这是第几次轮回了?"
真实的痛感从眼眶传来,赫连翊惊觉自己左手正握着滴血的玉匕。
脚下王城突然变作于阗佛寺,被他刺瞎双眼的僧侣还在诵念《楞严经》。
玉斧残片在掌心发烫,他终于看清那些轮回——每一世他都为护玉斧屠戮众生,而阿依慕永远死在婚礼前夜。
傩面将领的狂笑将他拉回现实:
“想不到吧?当年给你家玉矿放火的就是...”
赫连翊的刻刀已没入对方咽喉,刀柄上缠绕的茜色发丝突然燃烧。
匈奴将领的面具碎裂,露出与赫连翊七分相似的面容。
"兄长?!"
记忆如陨石击中灵台。
二十年前被匈奴掳走的双生哥哥,此刻正用染血的手指在他掌心画着儿时约定的暗号。玉斧残片剧烈震动,三百里外的昆仑山雪崩如雷。
摩诃衍那的诵经声穿透沙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赫连翊抱着兄长渐冷的身体,看他用最后气力撕开衣襟——心口文着的精绝王室图腾,正与阿依慕留下的孔雀石吊坠完美契合。
玉斧残片自动拼接成完整斧形,血色纹路汇成西域三十六国地图。
赫连翊突然明白了一切:
阿依慕是精绝龙脉化身,而他兄弟二人注定要成为祭品。当斧刃刺入心口时,他看见三百年前的自己正在相同位置刻下咒文。
沙漠在业火中坍缩成玉龙河畔的卵石滩,六岁的阿依慕踮脚为他戴上茉莉花环。
少女指尖的温度真实可触:
"这次不要当玉匠了好不好?"
赫连翊笑着点头,身后未完工的玉斧突然贯穿两人胸膛。
公元2023年,尼雅遗址考古队发现双人合葬墓。男性尸骨怀抱着白玉斧,斧身裂纹里凝着千年未涸的血珠。
X光扫描显示斧芯封存着两缕交缠的发丝,DNA检测竟属于不同时期的个体。
墓室壁画上,茜衣女子与玉匠在三十六幅场景中轮回相守。
最终画面里,他们化作昆仑山巅的双生雪莲,根系紧紧缠绕着地脉深处的青铜齿轮。
当考古队长拂去玉斧表面的沙尘时,仪器记录到17赫兹的持续波动——那是人类心脏碎裂时的震颤频率。
月光漫过精绝故城残垣时,夜风总会响起若有若无的叮铃声。
牧羊人说这是玉匠在给心上人雕琢不会凋零的茉莉花,考古学家说这是石英砂共振形成的自然现象。只有老桑树下痛饮烈酒的于阗遗民知道,每块和田玉里都锁着一声未能说出口的"慕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