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正月十五过后，安一冉才从日本拖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疲惫地站在自家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衣帽间那盏孤独的落地灯已经亮了十几天，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十几天的寂寞。安一冉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往英国深造的安一冉，本应拥有美好的未来，然而命运却对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回国时，她不仅要签字领回父亲的遗体，还要面对母亲红斑狼疮复发的沉重打击。从那以后，她愈发抵触过节，因为节日就像一股无情的外力，将她从平日里忙碌却平静的生活轨道上硬生生地拽离，让她陷入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追忆和对现实的痛苦之中。
安一冉的家庭曾经也是幸福美满的。外公一手创办了贸易公司，还牵头兴办了F城第一家公立外国语中学。母亲是留学归来的新时代女性，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邂逅了在办公室秘书科任职的安项霖，两人坠入爱河。然而，安项霖的工作性质特殊，需要在省会城市间来回调动，一家人聚少离多。直到安项霖升任F城市委副书记，一家三口才过上了一段短暂的团圆日子。
如今，父母都已离世，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小姨元珠在日本经营着一家美容院，日子过得还算殷实。母亲在日本治疗期间，小姨帮忙承担了一半的高昂费用。
安一冉在F城有两套房产，一套是复式住宅，另一套是高层公寓。这两套房子，都是前些年父母办理离婚手续后，母亲特意为她购置的。那套复式楼当初买的时候就是样板房，安一冉从未住过。过去这些年，她一直在英国和日本。偶尔回国，也是跟着父母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
现在，那套复式楼根本没法住人，屋内堆满了父母的遗物，二楼还塞满了她前些年购置的各类衣物。安一冉打算把房子卖掉，但在此之前，得先把自己的东西清理出去。她从小到大，生活虽称不上极尽奢华，但也衣食无忧，在家人的悉心呵护下长大。和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她爱美，喜欢购置各种衣物。
起初，安一冉在同城二手网站上挂出衣物售卖信息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然而，慢慢地，陆续有十几个顾客频繁下单，一来二去就成了老主顾。靠着她们，安一冉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处理着这些衣服，仿佛也在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过去和回忆。
前些年，安一冉满心厌烦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更不愿陪着父母应酬登门拜访的朋友。哪怕只是偶尔在F城露个面，都得父亲和她反复商量、好说歹说。可时过境迁，如今孤身一人的她，却无比怀念曾经陪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那些琐碎日常——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饭菜的香气、一家人围坐闲聊的时刻，看似平淡无奇，却满是烟火气，每一个瞬间都让她无比眷恋。她是如此思念父母，思念曾经那个完整温暖的家。
此刻，她无力抵抗，只能蹲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夺眶而出，伴随着止不住的呜咽。内心被烦躁与崩溃填满，让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这浓烈的悲伤之中。
命运诡异的是，大多数人都难以真正主宰自己的人生轨迹。每当厄运毫无征兆地降临，我们能做的，只有给自己一些缓冲的时间，咬牙熬下去……
过完年，日子仿佛按下了快进键，飞速流逝。
三月底，因建筑施工的环保相关事务，许振东需要出面应酬，于是晚上叫上许魏东和张海东陪他一同前往。
F城仅有两家五星级酒店，一家隶属万达旗下，另一家则归许家兄弟所有。许振东请客，自然选在自家的酒店。
许振东坐在主位，他的右边是环保局领导，左边是许魏东。第一轮酒喝完后，许振东端起满满一杯酒发话：“我们在自家经营的小地方，薄酒小菜迎贵客。您和大哥曾是一个军区的，我也把您当大哥敬重。今晚能请到您，是我们城建集团的福气，也是我这当弟弟的福气，我先干一杯为敬！”说完，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环保局的领导也赶紧站起来，按住许振东的手，随后端起一个满杯，一饮而尽。
环保局来了两位女士，加上城建集团、售楼处的两位女经理，都鼓起掌来。饭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这边许振东已经又满了一杯，思索着怎么跟环保局的领导开启下一轮话题。转念一想，姿态摆得太低也不合适，绕着说话，还不如直接坦诚些。他先对着领导举了举杯子示意，什么也没说，又满杯喝了下去。
环保局领导一看这爽快劲儿，再次站了起来，说：“我的许总，早听说你们许家五兄弟，个个出色。今天见到你许老三，果然名不虚传！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这酒里。”
两人喝完，领导杯子未放下，就自斟一杯：“这可是用苏打水伪装的好酒！我这杯也回敬你兄弟俩，今天是开心遇知己，酒后不分家。”
三个人站起来，共同举杯。
环保局的方灵眼明手快，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抓拍了两张照片，说他们三个像桃园三结义。这下，场面更加欢快。
售楼部的梦圆也凑过去说：“英雄怎么能没有美人相伴呢？”说着，拉着环保局的两位女士和另外一个女孩，四个人围在三人身边，摆好姿势。
张海东站起来拍照，说：“这三对三还余一个。”
许魏东接话：“刘备不是两位夫人吗？刚好，刚好。”
许魏东的一句打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梦圆反应很快，做了个害羞的举动，说：“我站在谁身边，谁可是我的刘皇叔呢。”
“我是张飞。”许振东抢先声明。
许魏东接话说：“谁是真正的领导，谁就是你的皇叔。小梦圆，这你还不懂吗？”
梦圆一听，胳膊圈住领导的后腰。
领导开怀地笑着，说：“好啊，你许老二，今晚这是给我布下美人计了。”
梦圆撒娇道：“怎么会呢？我要对您使美人计，那不就是毁了人民的好干部吗！”
“现在端的就是穷庙富和尚。”环保局的两位女士嘴巴也不饶人。
许振东坐下，说：“说得对，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和尚。”说着，伸手又点了点张海东，“你啊，第三傻，第一傻就是吃饭拍照，正好排在炒股被套的前面。”
气氛一下子更加热烈了……
梦圆又将酒杯斟满，领导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酒轻咂嘴唇，赞叹道：“好酒。”
梦圆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领导，您真有鉴赏力。许总不让我们声张，这可是十年的茅台。”
领导拍拍梦圆的手背，满意地说道：“城建集团会办事，真是会办事啊。”
许振东与许魏东亲自将众人送至酒店后门，由许魏东的司机送领导回去。许魏东和领导关系更近一些，后续由他跟进打点。
酒店后方是许家开发的楼盘，该楼盘分三期建设。前些年，这里曾是F城规模最大的楼盘：一期为电梯房，二期是复式楼，三期则是独栋别墅。各期之间由河道上的木桥隔开。酒店与独栋别墅被划分为同一区域。地下车库投入正常使用后，原本预留给住店客人的地面车位，大多被别墅住户占用停车。
阿尔法一走，许振东便随性地在台阶处蹲下。张海东紧跟在他身旁，又是拿外套，又是送矿泉水。
猛然间，许振东眯起眼睛，手指着面前的停车泊位，对张海东说：“第三排，南面第四辆红色的车，瞧瞧车牌号是不是21356。”
张海东以为他喝醉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疑惑地“啊”了一声。
“别‘啊’了，快去看看。”许振东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张海东赶忙点头，先扶稳许振东，才小跑着奔向那辆车。
“到底是不是？”许振东扯着嗓子，高声问道。
张海东此时正站在车头前，应声回复：“是！”
“这个点儿，不回家，难不成是跑这儿开房间来了？”许振东低声自语道。
张海东小跑过来，没听清他嘀咕啥，问道：“您说啥呢？”
“我说你该去瞧瞧耳朵。我刚说，让你回去早点休息。年纪轻轻的，耳朵咋就不好使了呢！”许振东一边说着，一边从张海东手里拿过西服外套，甩在肩上，带着一身浓烈酒气，转身再次走进旋转门。
酒店大厅里，悠扬的钢琴声缓缓流淌。沙发上，几位客人正小声交谈着。靠窗的位置，整齐摆放着几张桌子，旁边还有三组甜品柜，陈列着精致的点心。
许振东踱步到柜台前，轻轻拍了拍台面。服务员心领神会，迅速从旁边的小冰柜里取出一杯冰淇淋，双手递到他面前。
许振东接过冰淇淋，转身朝着前台走去。值班经理见状，立刻上前热情问好。许振东微微点头示意：“今天酒店的入住率怎么样？”
话音刚落，正在忙碌的三个前台服务员也停下手中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许振东。
值班经理快步绕到柜台内侧，俯身查看电脑屏幕，回复道：“大概百分之四十左右。现在是淡季，客人相对少些。”
许振东手指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打着拍子，心跳加速：“帮我查一查，有没有一位叫安一冉的客人入住。”
“不用查了。”许振东突然说道。他一眼瞥见安一冉的身影，接着快步往前台后面走去。就在这时，安一冉手里提着袋子，从电梯厅出来，左拐，往酒店后面走去。
“安一冉。”许振东突然出声。安一冉闻声回头，只见许振东正站在走廊交汇处，笑眯眯地望着她。
安一冉还没来得及反应，刚才看起来还清醒的许振东，突然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装饰柜。
“你没事吧？”安一冉见他摇摇欲坠，急忙上前搀扶。
许振东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西服外套递给安一冉，望着她傻呵呵地笑。
安一冉有心帮忙，但她从未照顾过醉酒的人，便问道：“你能站稳吗？”
值班经理听见动静，立刻和大厅保安一同赶来，左右扶起许振东，将他带到一楼洗漱台。许振东低着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头脑才稍微清醒了些。他挥挥手，示意经理和保安离开，却对安一冉手里的外套视若无睹。
随后，许振东冲进了男洗手间，安一冉站在外面，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许振东将晚上喝的酒全吐了出来，胃部先是痉挛疼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舒缓下来。此时，他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当许振东再次从洗手间出来时，一眼就看到安一冉乖巧地站在洗漱台旁边，双手低垂，手里提着手提袋，手腕处还搭着他的西服外套。
许振东望着安一冉，扯出一抹略显疲惫的笑，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安一冉微微别过头，眼神有些闪躲，轻声说：“我在三楼游泳。”
一阵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不远处电梯厅传来轻微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一下下敲在两人的心上。
许振东深吸一口气，打破僵局问道：“现在回去吗？”
安一冉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酒店，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许振东身上的些许酒气，却无法平复他极快的心跳。
“要我送你吗？”
“需不需要人来接你？”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安一冉率先回过神，匆匆将手腕上的西服外套递给他，声音不自觉地加快：“不用，我开车来的。”
许振东接过外套，目光落在安一冉手腕处，顿了顿，问：“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说完，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安一冉。
安一冉用亮晶晶的眼睛回望着他，一时间没有出声。许振东见她没有回应，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补充：“要是不方便，那我把我的号码给你。”说着，慌忙伸手去掏西服外套内兜里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