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蒋姨,河南许昌人,一直到离开塘厦我都晓不得她全名叫什么,听到大家喊她蒋姨,我也跟着叫。
蒋姨下个月27号满五十。
蒋姨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乡,她说家乡太冷,她出来的时间久,回去反而不习惯。
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在过年期间搞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对蒋姨来讲简直比从水里捞月亮还难。
蒋姨说平时回家乡也没什么意思,跟我们那里情况差不多,现在的农村,年轻一点的都出来打工了,留在村里头的是些虾公驼背走几步路都要停下来靠在墙边歇一会子的老人家,想聊个天也没有共同语言。
蒋姨今年逢十是大生,我听到她跟她屋里的老公讲电话,说这次无论如何要回一趟家,热热闹闹的做场寿。
蒋姨喊她老公提前去镇上找间高级饭店,菜谱发给她过过目再下定金。
蒋姨老公守着屋里几亩薄地,种小麦和油菜,有点时间就用摩托车外去拉客,一年到头勉强混个肚子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基本上都是蒋姨说了算。
讲起来蒋姨年纪比我妈要大,但她那身打扮比我妈晓不得洋气哪里去了。
一天到黑,就算不出门,蒋姨都收拾得怪好看的。
蒋姨脸上永远抹起雪白雪白的,连脖子也不忘涂上一层粉,可惜她颈纹太深,扭一扭粉直往下掉,不经意中露出黢黑的底色。她爱用一款猩红色的口红,她唇纹裂得有点宽,她说话的时候尤其明显,那叫一个嘴是嘴,口红是口红。她深蓝色的眉毛纹得细细长长,夏天的柳叶一般,像是用蓝色记号笔打的底,上面又调了色。她把一脑头发卷成大波浪,发根上面一节新长出来的头发,黑中带黄,黄里有白,跟发尾的紫红色配起来新潮又时髦。
蒋姨走起路来像腰会扭断似的,每一步好像都踩在锣鼓点上,每一步又好像故意踩偏了一点点.
蒋姨有一崽一女,听她讲,她女儿蛮争气的,在县里上卫校,护理专业二年级。
她屋崽读书不行,初中毕业就没得书读了,整天在屋里打游戏,出去就跑到网吧打游戏。跟我一样,也是年后来的东莞,她借了一个老乡的身份证,托人介绍,将儿子安排在康龙沐足中心当保安。沐足城待遇还挺好,包食宿,一个月到手的工资有2500,有时运气来了还有小费。
蒋姨儿子平时就住员工宿舍,一个月有两天假,也会来看下她。
我见过蒋姨儿子一次,一个高高壮壮的奶崽,穿着沐足中心靛蓝色笔挺的制服,脸蛮帅的,肩也蛮宽的,可惜背有点驼。
蒋姨儿子不怎么讲话,整天塞着耳机,勾着头,从进屋里开始眼睛盯着手机就没挪开过。
蒋姨这边的老公是一个快要70的本地阿叔,好像是姓申还是姓沈。
本地阿叔个头不高,皮肤也是黑黑的,人精干精瘦,经常夹起一对人字拖鞋拖进拖出,对人很和气,只是他一开口唧唧咕咕讲一堆,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们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就是本地阿叔的,对面那栋高的出租屋听说也是他的。
至于他把蒋姨多少钱一个月,蒋姨嘴紧得很,从没透露过具体数目。
蒋姨让本地阿叔找些手工活,她在屋里头做。
我们在客厅打牌,蒋姨在客厅做手工,有时候钉毛衣上的珠子,有时候穿凉鞋上的耳带,有时候剪绣花图案,我有一回看到她在剪蝴蝶,黑色底布上绣着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大蝴蝶剪一个工钱5毛,中蝴蝶3毛,小蝴蝶1毛钱,大蝴蝶像一把摊开的剪刀,小蝴蝶差不多酱油瓶盖大小,蒋姨剪得津津有味。
蒋姨做得最多的是将说明书折页.
说明书巴掌大一本,三五页纸,上头印的晓不得是哪里的字,反正不是中国字,也不像英文,英语单词我认得的不多,但26个字母分开我还是认的。说明书上弯弯曲曲的字符猛一看像游动的小蝌蚪,细看又像鸡屎坨坨,我瞄一眼立马脑壳尖痛。
蒋姨将折好的说明书按顺序装订好,100本打成一包,套上塑胶袋,再用编织袋装好,堆在客厅靠阳台的角落里。
交货时,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本地阿叔和蒋姨一人抬一头,吭哧吭哧地从楼上抬下去,像过年时村里的后生仔抬起一头绑好要杀的大肥猪一样,编织袋先是放到车尾箱后面,他俩再一起使劲抬上本地阿叔的黑色小车。小车前面的标志像个国王的王冠。
我觉得蒋姨这个搞法蛮奇怪,她是身在福中晓不得享?
有一回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坐到干等美莉的时候,我走近做手工活的蒋姨身边,问她:“你为什么要将自己搞起这么辛苦?”
蒋姨甩下大波浪,扭扭脖子,长吁一口气,答我:“这哪能叫辛苦,俺做姑娘那会,天不亮就得下地刨食,跟男人挣一样的工分,有些男人干活还干不过俺咧,刚出来打工就跟着老乡在合俊厂做,一天上12个小时,遇到圣诞节前赶货要加通宵班,人家不愿意加,我加,一开始认识你申叔时,他也让我不用做事情的。俺倒不是爱吃苦,主要是俺家里房子要修,俺娘又是个药罐子,女儿的学杂费要付,儿子还没说上个媳妇,这些事一天没着落,我就不能歇。”
说着她抚摸着手上的绵羊绒女上衣,贴在我脸上,说:”这个料子舒服,穿好一件珠子的手工费3块钱,万一不小心把衣服弄坏,弄丢了,一件得赔工厂500。”
我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心想:放牛的娃子哪能赔得起牛钱,换做我宁愿没事做也不会接这种活来做。
看看埋头一颗一颗穿珠子的蒋姨,突然发现,她侧脸比正脸还漂亮。
我一般下午都在蒋姨屋里搓麻将。
蒋姨的雀王牌自动麻将桌是本地阿叔买的,机器洗牌的声音悉悉索索,像我们县城夜宵摊子上夏天最多人点的一个菜—爆炒田螺。
我们固定的这几个人,通常只玩10块钱一铳的。
蒋姨屋里四个钟头收40块钱台费,超过四个小时,每个钟头收8块,有时和其他人玩大点,打15.20块的,蒋姨跟着水涨船高四个小时收50或60,这种情况下她会主动切点水果送上来,翻来覆去也就苹果,梨,桔子这几样便宜货色,坐得久了,吃来打下口干还可以,好吃谈不上。
还有一种本地水果,我是来这边才见到,长得和家乡石榴没得半点相似的地方,偏偏它就叫方石榴,它也不方呀。
青青的果子,椭圆形,跟我捏起一个拳头差不多大,外面硬戳戳的,咬下去一口渣,冒什么水分,最讨嫌的是里面软不邋遢的,还好多籽籽,吃过一次,再看到这个鬼石榴我碰都懒得碰它。
美莉还没到。讲好2点钟开台,她次次坐公共汽车慢慢摇过来,经常都是三缺一,我们几个人干等她一个。打牌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美莉,姓肖,江西赣州人,红唇酒店大堂经理。人长得蛮标致,就是不怎么爱打扮,好几次穿着一身黑工衣套装就来了,她身上不是工衣的那些衣衫裤袜一看就是地摊子上买的。
美莉有个在县一中读高二的弟弟,她爸妈老来得子,对她弟弟本来就看得重,加上她弟弟会读书,年年在班上不是拿第一就是拿第二,她们一家人对她这个弟弟更是宝贝的不得了.
弟弟的学费伙食费辅导资料费父母的医药费一家子人的生活费,全靠美莉一点死工资根本顾不过来。有时候,客人需要陪个饭喝点酒,她也帮手接待。
据美莉自己讲,她只是斋陪,最多喝酒的时候讲点带颜色的段子陪客人划两拳,有些客人趁机捏捏手,摸下腿,但她从不出台。
美莉到底出不出台,天晓得呢。
再说了,她出不出台,关我卵事。
等美莉的时候,喊陆铭帮我点了一份“汽车站”的卤肉饭。
“汽车站”是镇上一家台式快餐店,陆铭平时喜欢叫这家的盒饭,他讲这家用油比湘川饭馆正规,食材也讲究些。
油干不干净,我分不出来,我喜欢“汽车站”是因为这家饭菜份量足,满满一大盒,还送一份例汤,菜的花样多,起码五种以上,花生米也算一种,价格实惠,一餐10几块钱可以吃得肚子鼓起来。
宝莲和翠柳见到我,亲热得不行。
她俩凑在一起老爱拿我说事,口空的很。
男女之间那点事她俩又不是没经历过,稀松平常的很。
偏生她们两个喜欢唱歌一样挂在嘴边。我想,她们无非就是羡慕我呗。
翠柳说:“哎呀,小梅,看样子你家陆老板昨晚搞得你美滋滋的啊.”
宝莲接着打趣:“妹崽哟,你一脸蜜糖裹白糖的样,这是一天几回呢?”
我只笑笑不做声,人过得舒心,日子滋润,气色自然就好,根本不需要多讲。
我们几个人之间确实没得互相瞒着的必要,大家聚在一起搓麻将,手摸个不停,嘴讲个不停,有点什么事,不管自己讲不讲,别个也会帮你讲出来,根本瞒不住。
宝莲是我正宗老乡。
她住我楼上,402房。我们两个年纪将近差一轮,她大我小。
只是宝莲个子小,显嫩。她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搭稻黄色短发,平时喜欢超短裙配黑丝,打牌也不忘蹬着一对恨天高的豹纹鞋。
宝莲在莲湖工业区一家港资塑胶五金厂做前台,讲穿了就是个接电话的。
打牌聊天时发现,我们两个人家里居然是两隔壁村,走路也就十几分钟,能在这边遇到,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宝莲三年前来到东莞,她没结过婚,不清不白地跟着她一个男同事,男同事是厂里模具部主管。
宝莲管主管叫豪南哥,她豪南哥是黑龙江人,又高又壮,剪个平头,对谁都绷起个脸装酷,一开口一股玉米碴子味。
宝莲和豪南哥两人平时进出都以夫妻相称。
在其他那些不知情的邻居眼里,他俩是一对般配的不能再般配的小两口。
豪南哥有老婆的。
豪南哥老婆在大岭山镇一间大型台资家私厂担任生产课长之类的官,厂里分了一间夫妻房给她,一个9平米的楼梯间,豪男哥说他进去后连背都不敢挺太直,就怕碰到头。
豪南哥一到周末要过去他老婆那边交公粮。
每逢这个日子,宝莲格外暴躁,本来就不怎么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活像个八筒,黑成一片。她不糊牌脸色难看,糊了牌脸色也难看。有回我们几个玩到夜里12了,她也不管,宝莲抠张牌出来,“砰”一声扣在麻将台上,看架势她不像打麻将,倒有几分像是存心要砸烂麻将台子。
翠柳,晓不得她是哪里人,住我楼下204房,也晓不得她多大年纪。
翠柳看起来个子高,其实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瘦得多。
她喜欢扎马尾辫,前额梳得光秃秃的,露出来宽宽一片,像开春前还没插秧苗的稻田。
她的脸型说不清楚算是圆还是尖,反正远看像狐狸,近看像猫,不远不近看像个猫头鹰。
她眉毛稀疏凌乱,生着一对薄薄的单眼皮,爱眯起来眼睛来看牌,我怀疑她近视,不过我从没见过她戴眼镜。
翠柳说自己才25岁。翠柳又说自己98年高中一毕业就来了广东。
难不成她12岁就高中毕业了?单看面相,翠柳不像那种能连跳几级的超级学霸。
翠柳现在128工业区一家港资电子厂做跟单文员,与他们公司的财务总监在一起,好像有些年头了。
财务总监,香港人。翠柳叫他徳林,所以开头我以为他姓徳,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这个姓,心里头暗暗觉得稀罕。
直到有一天听到申叔叫他yu生,哪个鱼我就晓不得了。
财务总监的工资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大陆工厂拿人民币,一部分在香港公司拿港币支票,听说这样搞可以避税。
我猜想工资总数yu生太太是晓得的,这种事情正所谓瞒得过政府,瞒不过屋里人。如此一来,总监的工资,翠柳基本上只能落个看字。
财务总监每个月过来这边一次,白天在公司盘点对帐,晚上上她这里住,出差津贴,住宿费正好抠一点给翠柳当家用。
财务总监来一趟最多待上三五天,短就一两天。
他过来时,常给翠柳带些正宗港货,高档的化妆品和精美的小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图案一看好洋气,只是包装上面我能认到的字没有几个,
看身形翠柳不像没结过婚怀过毛毛的,她瘦归瘦,胸前那两坨很大的肉,眼看要垂到肚脐眼上了。
翠柳这些事,我是听宝莲说的。
翠柳见到我跟苍蝇盯蛋一样,转着圈打听我的事,她自己那些事就收起来像块宝似的不肯讲。
这世上没有不骂孩子的爹娘,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大家各自都有一些老乡,亲戚在这边打工,人来人往的,比春天鲤鱼肚子里的籽籽还多,我想她们家里人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关于她们的闲话。
人不用活得那么明白。话是什么?话是煮饭时冒得一股汽,烧火时呛得一口烟。
话是虚的,钱才实在。
各人家里头都有孩子要养,没有孩子的,遭不住老人生病,即使托老天爷的福,有个别老人家身子骨硬朗不用常去医院,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一年到头屋里总归要添置件把新电器。大人穿旧衣裳没得问题,烂了补几针也能凑合,小孩子天天长,不买新衣裳难道打赤膊么?饭桌上加块厚点子的肉添条宽点子的鱼,哪一样不得花钱?
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靠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死种地,一个汗珠摔八瓣,根本赚不到几个子。
乡下穷归穷,规矩多,尤其牵扯到谈婚论嫁这种人生大事,礼数必须周全。
定亲的聘礼,迎亲的彩礼,过门那天新娘子身上的金器三件套,改口红包一样也少不得。
说到底,男人想正经讨个婆娘得花一大注钱。
钱少了不消说女方家里不答应,乡里乡亲晓得了也会在背后讲闲话。
花高价钱取回来的婆娘,硬是撕破脸,女人搞不好就不再寄钱回家。
有些胆大的女人,见过世面心更野气也粗了,索性连人也不回去了。
到时人财两空,为难的还不是男人,不如忍一忍,听过的话当风刮过就算了。
这世上,跟谁过不去,也莫跟钱过不去。
于是男的女的,各有各的小九九,只求日子像河里的水能流下去,像田里的禾能长出来。
大家讲起婚后的日子就像沏过好多遍没有颜色的茶水,只是,再怎么滋味寡淡也要将就喝着。
话说回来,我和她们几个不是一路人。
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做正房,跟她们这些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世上像我一样敢于追求真爱反抗命运的女人原本就不多。
家乡的男人我是看不上,懒得懒死,穷得穷死,还有些个又穷又懒的,我看到都烦死。
以我姐夫来讲,他人是不懒,就是穷。
我姐姐田香梅没嫁给他之前,论长相论身材哪一样在我们村里都排得上头一名。
刚上初一那会,我姐姐因为个子高视力好,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奶崽们下课就往她们班上冲,高年级同年级的都有,胆子细一点的趴在窗户,挤在后门看她,胆大的直接走进教室里找她.
我姐姐课桌里头最多的不是书本卷子,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情书,有的人写好几页格子纸,结尾没有落名字,有个背时鬼晓不得从哪里扯到一根细细的纸条,上面歪七倒八的写着一行字:想跟你做个朋友 落款:love 你的 JIE
学校有三五百个学生,鬼晓得是哪个JIE。
熬到初三,开学第3天,我姐姐打死都不肯再去学校。
姐姐的班主任罗鸿飞来我们家里劝了两回,口水都讲干,临走连茶都没喝一口。
妈妈拿擀面杖追着我姐姐撵,姐姐跑到外头去躲到天黑才悄咪咪地回来。
爸爸问姐姐一整天去了哪里,她不肯讲,不读书将来有什么打算?她也讲不出来,再问她,姐姐就在屋里嚎:“你们再逼我读书我去投河算了!”反正就是宁死也不去学校。
我姐站在堂屋里,端个大茶缸,嘟嘟嘟地喝了半缸,嘟嘟囔囔就一句话:听又听不懂,学又学不会,再读下去也没得意思,只是浪费时间。
姐姐跟讲我语文课本上面的字大部分她认得到,只是连在一起晓不得是什么意思,尤其是之乎者也那些。
至于数学她是一句话也看不懂,打开课本跟翻天书一样。
上英语课时,她担心老师提问答不出会被骂,又不想影响其他同学上课,索性把课本竖在桌上,她趴在书后面打瞌睡。
爸妈拿姐姐一点办法都没得,想着我姐熬到初中毕业无非就是嫁人生崽,男方屋里看重女方的主要是这几方面:能生养,会带崽女,干得了农活,孝敬公婆,这些跟那张纸都没有好大关系,有没有似乎问题不大。
从此,不用背着书包去学校,姐姐晓不得几快活。
她在屋里头横竖坐不住,随便来个男的女的,屋外打个口哨,姐姐就跟起跑出去,一阵风一样的,有时候玩到夜里鸡都进笼了她还没回。
上树掏鸟蛋她比男崽爬得高,干塘捞鱼虾她比大人还兴奋。
扯胡子的时候,我妈让她的牌搭子四处打听,张罗着给姐姐找对象。
我妈妈的要求很简单,男方年纪大点没所谓,生得高矮俊丑也关系不大,只是务必要找个吃皇粮的,不借这个机会跳出农门,实在是对不住姐姐那张俏脸。
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姐姐居然不声不响跟坝子头村第六村民小组的罗孟庆谈起恋爱来。
罗孟庆人长得好,一张俏脸白白净净,眼睛不笑也弯弯的,整个人看谁都像在笑。
罗孟庆肩宽腿长,工地以外的地方见到他,丝毫看不出来他是个搞水电安装的,尤其是西装一套起,架副墨镜,像极了电视上的欧巴。
只是他屋里条件就不蛮好。
罗孟庆上面有两个姐姐,他大姐去深圳打工,跟着嫁到贵州六盘水,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
他二姐跟翟家冲村翟木匠的满崽两人没扯证,就在村里办了几桌酒席,算是把婚结了。
没多久罗孟庆二姐在乡卫生院里生下一个妹崽,早产,护士说新生儿看起来像个老鼠崽子,一身通红的,头发也没有几根。
产女的消息传到木匠屋里,木匠全家老少没人去卫生院露个面,更莫说照顾毛毛跟陪护月子婆。
不等满月,罗孟庆二姐喊起他到卫生院办好出院,她带着女儿住回娘家。
罗孟庆还有一个弟弟,在村小读三年级。
罗孟庆的爸妈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两个人一辈子围着眼前一亩三分田几个细伢子打转,他们一家是十乡八里出名的老实人,晓不得罗孟庆跟哪个学起,一把口亲甜的,跟抹了他家自酿的土蜜糖一样。
我亲眼见到,一天清早,罗孟庆笑嘻嘻挨拢坐在田埂子上的我姐,贴在她耳朵边上悄咪咪得讲了两句,晓不得他讲些什么东西,眼看到把我姐哄得像个地老鼠一样团团转。
”地老鼠”是我们过年时放的烟花,没点着之前拿在手里看起像个窝头,点着后贴着地上转出一圈漂亮的花来。
一天傍晚,家里人下田还没回,我姐姐跟罗孟庆趁大人没留神一下就睡到一堆去了。
打那时候开始,我姐姐变得淑女多了,没得事基本上不出门,除了罗孟庆谁来也叫不动她,躲在房里不是钩毛线手套,就是跟隔壁刘三婶学绣并蒂莲。
三个月后,我姐姐开始显怀,肚子凸起连她最爱穿的那件葱绿色韩版连衣裙都遮不住了。乡亲们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讲田家没得规矩缺家教。
未过门的姑娘被人搞大肚子,就像化妆品店子里头的试用装,不管好贵的牌子,根本不可能再卖出好价钱来。
我爸妈发现以后,气得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有一天我半夜起来解手,看见爸爸在他们屋里抽烟,妈妈唉声叹气,对他讲:“老头子,算了咧,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
“唉,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爸爸的嗓子像一把好久没磨过的镰刀,听起来钝得不行。
罗孟庆冒花一个子娶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把村里好多老光棍嫉妒地牙缝痒痒的。
姐夫家里地基有但盖不起新房子。
不满20岁,姐姐生下一崽一女,至今一家四口全部挤在姐夫家里一间稀漏的北房里。
今年我外甥女虚5岁,外甥足3岁.
别个说姐姐命好,年纪轻轻一双儿女刚刚凑成一个好字,屁话,我一点不羡慕她。
一个妇人家手里头没钱,命能好到哪去?
姐姐结婚后,每天天不亮,起床就围着锅台转。
煮好早饭,一大碗白稀饭就着几根榨萝卜丝丝几个腌藠头,三扒两咽搞到肚子里。
洗好碗筷,抹下灶台,来不及歇口气,紧接着又要剁猪草。
头一天扯回来的红薯叶子和水莲藤蔓,在柳木砧板上咚咚锵锵剁起山响.剁好之后,舀点麦麸,拌些油糠,搞两瓢乳猪饲料,自家卖不掉的碎玉米粒,磕磕碰碰烂剩半截的红白萝卜,前一晚有剩饭剩菜也一股脑统统倒下去,没有就这样搅合起来,在灶屋里咕咕嘟嘟,煮成一锅青灰色的糊糊。
农忙时地里来人帮忙,割完稻谷,家里得杀一头猪,乡亲们就在家门口围起坐成两大桌,吃饱喝足,各人拎一块猪肉回去当作酬劳,乡里乡亲的不说钱,说钱就生分了。
另外一头,等春节前才杀。
留两条肋巴骨头自家熏腊肉,剩下的全部拿去卖,过年买鞭炮糖果给自己屋里的崽女添置套把新衣裳封给双方老人的红包发给隔壁邻舍小奶崽们的压岁钱,都指着这头猪。
姐姐对她家两头猪很上心,宁可自己一个人做起半死,也不能亏待了那两头畜生。
猪食煮在灶台上,姐姐背起小崽,带着大女,提着全家人的衣裳,拖着一块搓衣板走去附近的池塘边,
把衣裳倒进一块凹起像个脚盆的扁石头洼里,洒点洗衣粉和均。
薄衣裳先捞出来,在窄槽上面搓起咔哧作响,手指背磨在杂木措衣板的楞楞上,没搓几下手背就红了。
厚衣裳要抡起棒锤敲,高一下低一下地敲,敲起手心软手臂酸,歇下来抹一把汗继续敲。
洗好衣裳就着碧幽幽的塘水一件一件漂干净. 再把衣裳晾在屋后两条笔直的青竹竿上。
接下来就要喂猪,猪食还端在手上,两头宁乡花猪听到姐姐的脚步声立刻站起身冲过来挤到槽前,你挤我一下我顶你一下,哪个都不肯让一下哪个。
姐姐用力把锅底刮几下,随着“哐哐”几声,剩下几坨锅巴渣渣被敲落在埋头拱食的猪身上,引起花猪一阵骚动,争抢中一些猪食被拱的洒落到猪槽外面。
姐姐把猪食锅子端回灶屋拿水泡起来,等吃过晌午饭再一起洗。
然后她水都不喝一口就搬条小木板凳在门前找个光亮的地方坐到择菜,择完洗,洗完炒,柴火大灶上焖着一家老小的午饭,等菜好了,饭也熟了,锅底一层厚厚的饭焦,崩脆喷香的。
吃过晌午饭,抹完桌椅,又搞起屋里的卫生来。
黄豆倒在屋后空地上由得太阳去暴晒,没晒透收进坛子里很快会起虫。
再把她男人家老母亲的中药捡一副出来放在炉子上煎,老母亲几十年的老风湿,膝头两边关节都已经彻底变形,一翻风落雨就疼,比村广播站里的天气预报还准。
这些事情搞完,姐姐又开始坐回堂屋里的小木板凳上。
两个崽女过冬的夹层袄子要缝,男人的鞋底要纳,自己衣衫上的扣子脱了一粒,最后才钉上去。
灶屋里的药香气慢慢地弥漫到整间屋子到处都是。
一下午的工夫就在针线里悉悉簌簌地穿过去了.
姐姐去年8月16讲起要给我钩条平针围巾,红毛线我早就趁赶闹子时买回家来,圆鼓鼓的好大两坨,像我在高档水果店子里头看到的蛇果。
直到我跟田枝春来东莞,姐姐都还没开始起针。
等到天边的云一点点转红,外面的鸟陆续往林子里飞,把地里的菜浇过一遍水,姐姐又要着手准备夜饭了.
农忙时,姐姐还要下地。
一年四季,除开春节前后那几天,没得一点子空闲。
田里的事从泡种到插秧到杀禾,没得哪一件轻巧的,就连看似最简单的除草也累死个人。
刚锄过的田,只要落一天雨,杂草就开始疯长。
相比起来,只有收花生刨红薯还轻巧一点,其他的活不要讲做了,我一想起来就脑壳痛。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最多再过半个月就开始收玉米了。
七月份,一大清早的太阳像个刚出锅的麻圆坨坨,滚烫地挂在天上。
我和姐姐吃过早饭就钻进地里,结穗的玉米比我们要高一个头。
玉米叶子边上挂着锯齿,在身上割一口就r是一条老长的灰白印子,一开始是痒,汗水一浸,火烧火燎地疼.
我俩一路走一路掰,掰一个顺手撇一个到身后的篾背篓里。
背篓装满了,倒进田边的大箩筐里。
箩筐堆起冒尖,再两个人一手抬一边,起码要倒三四次手才抬得回屋。
晌午的太阳毒得像个童话书里的老妖婆,就算晒不死人,起码也要晒脱层皮。
身上红了黑,黑了红,再黑,这一年就好难再红了。
一般来讲,要捂一个冬天才白得回来。
到晚上洗澡,摸到肩膀那里,被勒成暗红色两条血道道好深的,手轻轻摸摸挨上去,嘶嘶的疼。
姐姐正是迎春花一样的年纪,生着桃花一样的脸,柳条一样的身子。
可惜的是,屋里屋外忙起,姐姐从早到黑拖着两个小崽,鼻涕口水饭痂子糊起到处都是的,连件清白衣裳都穿不出来。
莫说打扮了,头发都空不出手来刮一下。
不光我姐,村子里头大部分妇人家情况都差不多。
在地里撅起屁股刨一年,扣掉灌溉的电费,种子化肥柴油钱,剩下的只够每个月割几回猪肉,让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沾点荤,其它的想都不用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做妇人家的三百六十天摊个手板心跟老公要钱,看男的脸色过日子。
不要怎么办,那个来了兜里连买包卫生巾的钱都没有。
20出头的人,生了崽女之后,一下子老了10岁还不止。
姐夫跟着村里胡德强的装修队,给人做水电安装。
一天下来到手满打满算一张毛爷爷,但这个事不是天天有,姐夫一个月撑死能拿到两千来块钱。
万一生病,只要不病到走不动路,无论如何还得去开工,手停口不能停,不但自己要吃,身为男人还得将家里大小几张口全糊住。
除了抽烟,喝酒,嚼槟榔,摩托车加油这些必须的开支,姐夫还喜欢三不五时跟人搓几把麻将,扯几铺字牌,这两样他见到别个玩,心痒,自己不玩,手痒。
反正姐夫的工钱到了姐姐手上,能余个千把块就阿弥陀佛了。
这点子钱要顾住一家人的嚼用得掰着手指头算,买完油盐酱醋洗衣粉,姐姐手里落不下几个子。
尤其是她那两个小崽晓不得是什么原因,一转季就感冒,一感冒必定发烧,那是跑不脱的.
自己屋里的小崽生病,女人家的心就纠起,何况病一个是常事,有时侯两个小崽病做一团,慌得姐姐搞不赢手脚,看住这个,顾不上那个,单是去卫生站打吊水这一项就不少钱。
这又要在千把块里头抹掉一笔。
结婚之后,尤其是生了一对崽女后,姐姐跟姐夫一睁开眼睛就要吵架。原先那个一开口不论讲什么都能逗得姐姐哈哈大笑的男人好像被埋进土里连块碑也忘记立了,消失的稀里糊涂。难怪书上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俩的婚姻,就是个无主坟,根本没人去拜祭。
姐姐抱怨只能给两个小崽喝国产奶粉。
姐夫又怪姐姐生了崽女没得奶,一个当娘的人晓不得自己屋里是个什么条件!
话里话外得意思是他屋崽女能喝上奶粉就算不错了,想喝进口货,那要得等他们下辈子擦亮双眼投个好胎。
没看新闻啊,国产奶能喝吗?
我自己屋里那两个,光给他们喝米糊,还不是一样肥肥白白!
如今大龙三岁,小龙去年10月份拱出来的,两个小崽天天鼻涕龙拖得老长,饱也哭,饿也哭,我摸下牌他们两个也不消停,只要一个嘴一扁,另一个没得半点事马上跟到哭,屙屎拉尿都在哭,精神头足得很。
他们的死鬼老爸肖利民,是个只管操不管养的货,想起他来,我就怄火。
肖利民在县城新天地建材市场一个旮旯里头,开间撮箕大的油漆涂料店。
一个月下来卖得两个钱勉强够交铺租给他自己整点烟酒。
天天喊起一兜子人在店里搓麻将,赢的请客下馆子,输的人烟酒猛点,大家围在饭桌上喝酒划拳一顿暴搓。
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输的人口袋里头扳出来的。
明明穷光蛋一个,被人肖老板前肖老板后的喊几声,连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
皮鞋要穿正宗老人头的,衣裳要穿梦特娇的,平时他自己抽精装白沙,出去看到人就散芙蓉王,便宜的烟说拿不出手,屋里想割块方点的精瘦肉却喊没钱。
我要不是年轻不知事,被猪屎糊了眼睛,当初会跟到他,还帮他生崽!
一开始我在他店里,帮他看店,上了个把月班天天打瞌睡。
没人买东西,不瞌睡做什么呢。
有时间下午他们几个老板围在店子门口打麻将,我就趴到店里隔间的杂物房小床上去摸鱼。
我睡我的觉,好端端的没有惹他,这个死砍脑壳的看在眼里,起了歪心。
一天下午,他特意冒喊人来打牌,关起门来,静悄悄的,趁我睡觉把我给睡了。
那年我还没到年龄,扯不到结婚证,只好跟着肖利民没名没份先混着。
一年零六个月之后生下大龙。
没有准生证被乡干部天天追着罚款,追也没用,罚款交不起,大龙只能当黑户。
一有钱了马上去交根本是句空话,村里妇女主任耳朵都听出茧子来还是没能收到超生罚款.
等肖利民有钱?不消说我看扁他,恐怕要等到潇水河干。
就算潇水河干水了,他都未必有钱。
去年10月2号生的小龙。
小龙是二胎,罚款更重。
一个黑户是黑,两个黑户黑做一堆,只当他们两弟兄做个伴。
肖利民那个死鬼,帮他看店时我好歹还有份工资,虽然钱不多。自从被他睡了,就成了他的免费员工,一个不用花钱的洗衣煮饭婆,要想跟他那点伙食钱里抠些出来打麻将,比河里淘金子,石头缝里挤水还难。
这个情况下,我不出门赚钱的话,屋里头不要说龙,虫都要被饿死去。
再也不能这么活下去了,我姐是个眼眉前的例子,她活起没个人样子。
老天爷对我不薄,将我生得这么美,我不能辜负了天生的好样子。
爸妈将我生出来,不是为了给一个臭男人生崽煮饭洗衣衫的,我应该吃香喝辣过上幸福的生活。
肖利民这个短命鬼我是指望不上了,要想活得精彩活出自我,还得靠自己。
我运气好,刚想瞌睡就来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