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时她们都才十岁,季瑛躲在沈老夫人身后,清殊躲在善仪身后,不约而同露出半边眼看对方。
后来她们一同上殿课诵,一同过堂吃粥,打打闹闹,同枕而眠。
一晚,清殊躺在榻上,偏过头悄悄道:“季瑛,我同你说个秘密吧。”
她觉得闺友之间不该有秘密。
“什么秘密?”季瑛侧过身来,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出胜过星河的光芒。
她凑到季瑛的耳边,轻声:“我能看人命格。”
季瑛惊道:“当真?”
清殊点头:“师父不准我往外说的,因为是你,我才想说。”
季瑛也笑:“你不怕善仪大师责罚?”
清殊摇头不答,趴起来,双手捧着脸:“季瑛,我帮你看看命格如何?”
寂静了一会,季瑛呆呆看着黑漆漆的房梁,终是摇头。
清殊:“为何?”
“若是没了对未来的期待,我这一辈子会更无趣的。”
季瑛笑的时候,眉眼总是含着温柔,温如软玉,直叫人看得心化。
可这一笑却蕴着苦意,是一个被弃者在这个无道世间徘徊的无奈。
她心疼季瑛,突然想到什么,下了床,从柜子里取出那支木簪,再回到床上,放到季瑛手里,粲然一笑:“我活不长,往后有这支簪子替我保你,季瑛,你定会一生安乐。”
一生安乐。
可怜季瑛,总是吃苦,自缢,多疼啊……
若是她那时为季瑛看了命格就好了,她会不顾一切带季瑛逃。
若是她能早一点筹够钱就好了,不至于连季瑛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从里面拿出那支波纹檀木簪,一霎那,她的意识被猛得吸进了一处地方。茫然四顾,金砖铺地,华糜浮艳,煜煜生辉。
是不同于平常的屋舍,好似在画本中见过的宫殿模样。下一刻,周围全部黑了下来,这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越靠越近。
她不受控制得转头,心中一凛,一双森然的绿目正死死凝视着她,阴冷狠厉,装着嗜血的欲望,那份对她觊觎的压迫,她快窒息了。
她甚至分不清这是兽还是人,亦或是神还是鬼。那东西没再靠近,只是持续盯着她,就好似要将她看入骨,入魂。
顷刻,清殊的神被一道白光勾回了体内。善仪大师不知何时又进了屋,在她背后布了一道血印强符,终是让她回了神。
清殊脸色一白,浑身战栗,带着哭腔:“师父……”
善仪扣着清殊的肩膀,指尖发白:“好孩子,告诉师父,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清殊失了神一般,被善仪一摇才忍住害怕回想:“一双眼睛,似人似仙似鬼。”
说完她又摇摇头:“他盯着我的时候,更像是……更像是野兽盯着猎物。”
闻言,善仪低下了头,眼神晦暗,若有所思。
是魔,虽不清楚是何物成的魔,但她方才在佛祖脚下都能清楚感触到那魔的可怖,那样的气息绝非等闲之辈。
清殊张开手掌,这支木簪……是季瑛的贴身物,那个地方也定是季瑛待过的地方。
“师父,我不可能无缘无故看到那一幕,是季瑛,她要让我去找她。”
清殊哭得肩膀直颤,只是絮絮重复:“季瑛是被那魔物害死的……”
似是应征着不凡的现象,仙灵界的云霞不知何时失了细碎七彩和灵犀之气,独剩天火燎云,幽冥阴森。
明璇镜波动不安,现出的景象也只是一滩黑水,深不见底,漩涡一般将岸上人的视线往里吸着。在察觉到异象的同一刻,陆渊和燎原同时现身在明璇宫,镜前早早候着了一位身着流光溢彩华服的男子,他浓眉如剑,面色沉重。
“灵尊。”两人恭敬抱肘行礼。
燎原观镜中的景象,不免猜疑:“是魔?”
明璇镜是仙灵界的圣物,管辖仙灵界,黎安州,鬼阴都三处,如今出现的这一幕是几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
若是寻常的魔物,也通常会现出那魔物的真身,而这次只有一团引人不安,暗流涌动的黑水。
无上面露忧思,眉心之间如乌云密层:“启元夫人传音来,那魔物不凡,是三界的一大劫。”
启元夫人是仙灵界的元老上神,也是多位灵尊的仙师,现下正在三界游历,此刻却传信回宫,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陆渊沉声问:“紫幽仙君失踪一事,是否跟这魔物有关?”
仙君失踪,鬼怪横行,魔物现世,绝不是巧合。他倒是想直接灭魔,可不知魔样明璇镜就无法追魔踪。
无上认同颔首,传令:“,此事交由你二人,给我揪出这魔来。”
陆渊和燎原同时后退一步,单膝而跪,右手握拳触地,异口同声:“接令。”
清殊昏睡了几个时辰,猛得惊醒后,她紧握着木簪,又合目尝试了好几个时辰,想再多看到一些有关季瑛的事情。
她全然不顾白润的掌心已然被木簪的细雕摩梭成绯红,濒临溢血。她太过投入,甚至都不知道善仪是何时站在门边的。
善仪缓步而入,侧坐在床沿:“我知你心中闷恨,但这不是你能承受的事。”
她的手皱纹满布,就如人间的丘壑,踏实得握住清殊的手,两只手就这样将那木簪包住。
清殊望着望着,眼角又滑落一滴泪:“季瑛不明不白死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季瑛有你,你有季瑛,是上天赐下的羁绊。”善仪环过清殊的薄肩,将她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会。
清殊头靠在善仪肩头,她身上的总有淡淡的香火气,闻得人安心。
她低眸沉思片刻,忽地道:“我要离开些时日。”
善仪没什么太大反应,仿佛已然预知:“你想去便去吧,我也拦不住你。”
她眸色突然暗下来:“师父,若是我回不来了……”
善仪手中滚动佛珠,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佛佑你,定不会叫你香消玉殒。”
仙陀庵,独影愈远愈模糊。
善仪目送口中念念有词:“佛佑清殊,佛佑清殊。”
她问了佛,求清殊此行的善恶。
木签在竹筒里四下碰撞,最后跳出的那一签,平静得躺在地上,她捡起,其上赫然--下下签。
清殊下了山后,直奔藤兰街,藤兰街位于洛川街的边缘,周边的屋舍也很少,过路者都稀少,入了夜之后,寒气阴气十足,对鬼来说是极滋养之所。
而清殊便就是要在这等,等一个鬼来钓一个神。
夜幕降临,清殊坐在街边的石墩上,仔细斟酌着街上来往的人。
终于,似是一阵蓝光飘过,一个面色煞白的女童嬉笑着跟在一个卖货郎身后,一下一下伸腿跟玩似得,想绊倒卖货郎。
扭头一见清殊脸色一变,就仿若人见到鬼一般,吓得躲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明明她自己才是鬼,倒显得清殊可怕至极。
清殊料想定是腕上的红绳起了作用。她跟进了巷子,没见那女童,月光折射出屋檐的影子,将巷子撕裂成阴阳两边,便猜那女童就躲在阴处。
“妹妹别怕,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个忙。”她不知方位,只能随意朝着阴影的某隅象征性得说话。
沉寂了一会,阴影角落处出声:“什么忙?”
女童的声音有鬼的幽幽感,却也听得出稚嫩。
“你咬我一口。”
女童从阴影中走出来,瞅着清殊的眼神似乎在说:看着清容秀丽的一个人,竟是个疯傻的。
“啊?你可是说真的?”
她是想咬,细皮嫩肉的,咬下去应如软糕一般香甜。
“我说真的。”清殊点点头。女童看傻子似得看清殊,此刻却注意到,方才见清殊周遭有红绳的封场护着。
如今清殊说乐意给她咬,那封场似乎消失了。果然,她心下一乐,也应了。
清殊捞起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那女童眸中暗光一闪,张大嘴巴正准备咬下去,谁知那红绳陡亮红光,弱弱得一闪。
“哟,在跟小鬼玩呢?”陆渊降临得悄无声息,胸腔里闷笑一般。
那女童见了陆渊飞快合了嘴,又瑟瑟躲回了阴影处。
钓到神了。
陆渊没御虎也没持链,靠着旁边屋舍的山墙,疏松惬意,一脸嘲意。
清殊正声:“陆……”
她还没开始说,就被陆渊打断,只见他准确盯着阴影的那一隅:“问你呢,跟小鬼玩好玩吗?”
??他一开始就是在跟那女童说话,那他口中的小鬼指的岂不就是……她?
清殊顿时气得胸口起伏,却敢怒不敢言,这神真是把捉弄人这套功夫运用到了极致。
“出来。”
这一下,清殊和那女童同时有了动作,朝外面走去。
陆渊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一字一顿:“我叫的是她。”
清殊顿住脚步,脸瞬时噌得通红,女童从她身边经过,指了指自己,生无可恋道:“叫的是我。”
女童耷拉着脑袋,停在了陆渊身边,他扫了她一眼:“召,灵将鹊华。”
一睁眼一闭眼之际,一身着黑羽甲的女人就出现在陆渊身后了。
“鹊华到。”鹊华抱肘行礼,眼神在清殊身上停留了一瞬。
陆渊:“带回鬼阴都。”
又对着女童扬了扬下巴:“老实点,行不行?”
说罢,鹊华和女童身边生起一团烟,便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