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川满城烟火长燃,主街长廊两侧的瓦舍皆上彩,一片锦绣斑斓。城内的摊子藏着千万灯烛,鳞鳞相切,人流摩肩接踵,皆叹,洛川的夜抵得过白日的繁盛。
沿街放眼一望,除却踏索,上竿,杂扮等戏耍摊,最数一处草木陋屋人头攒动。屋内的书案上摆着一只木箪,其中的钱币已然半盈,侧边端坐着一位蒙面人,身着正青色素罗长袍,身骨纤细均匀。
她眼眸清透澄亮,白玉柔荑般的手指轻敲了三下书案,音色轻灵:“下一位。”
语落没一会,一体形厚壮的男人入屋在书案前落座,没等对面人开口,他先低低憨笑起来:“纯一公子,我此番来想问问……姻缘。”
这男人比平常男子的头发都要短,用草绳捆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那样披着,似是沾了油滋黏乎在一起,像一把扫帚。笑起来的时候,眼睑合缝,亲和得与身材有很强的违和感。
清殊收回视线,不免自惭,自己原是来探命的,总还是先观了相。应了声后,食中双指合并,轻轻点触在男人的眉间,阖眼,良久后睁开。
她生来便有这样的能力,能通过碰触人的眉心看到人一生的掠影。
一观便知,这男人拥有强大的体形和力量,却自小被人欺凌。他性子唯唯诺诺,憨厚老实,考不上功名,只能承了家里的手艺靠杀猪谋活计,相亲过几回,皆被以相貌为由拒之。诸多画面一瞬侵袭入脑,她终在其中寻到那一幕。
在男人满眼期待中,她收回手,淡然开口:“屠户?”
她似在反问确认,又似在疑这身份有不妥之处。
男人牙口微张:“公子果然是神人,我确是西街胡屠户,我家老母心急,得知公子今日在这,便连忙差我来问。”
清殊正声,道出缘由:“手上杀生太多,难免会冲了姻缘。”
胡屠户挠挠头,有些急虑:“众人皆唾我肥头大耳没福相,我胡屠户莫不是真要光棍一辈子。”
他言毕委屈起来,这般大个人五官皱得如个孩童,不免有些滑稽。
清殊笑笑:“姻缘皆天定,你只是比寻常人来得迟些。”
胡屠户努力睁大眼睛,圆滚滚的瞳孔里泛着光:“当真?”
清殊点头:“十五日后,城郊漓桥上,会路过一位撑着梅花油纸伞的姑娘。”
她并不能观全,飞影掠过,只留心到了那把梅花伞,连姑娘的样貌也未曾看清。
胡屠户嘴角上翘,脸颊泛起潮红:“纯一公子的大恩,胡屠户感激不尽!”
清殊颔首,轻轻一笑:“姻缘之事,十文。”
只是钱货交易之事罢了。
胡屠户连连点头,从里衣掏出钱币放入了木箪中。
他正起身要离开,脚步顿了顿,回头又问:“那姑娘跟了我,往后的日子过得幸福吗?”
胡屠户缓慢垂眼,声音悄然弱了下去。
清殊愣了会,人们问姻缘多问对方长相身世,原来还真有人能反向思己。他相貌也许不如他人,内里的这份心意和性子却远胜世上的许多人。
“我相信,若你的这份心意不变,她会幸福的。”她声音含着点笑意,有如柔水裹碎石般的细软。
胡屠户似顿悟一般,咧开嘴嘿嘿笑,听了清殊这番话,也不再纠结于答案了,小蹦小跳得出了屋子。
佛曰,相由心生。道貌岸然之人亦可恶毒欺人,相貌粗鄙之人亦可诚挚可爱。
清殊自为人看相以来,常常能亲身悟到诸多只在经书里读过的真道实理。
这陋屋原是先前洛川遭灾用来布粥的,如今荒废了也没人起心来拆,正好她用做看相之所。一月前她下山,将这招牌打出去,众人见她年纪尚轻,又没瞎又没哑,与寻常看相人不同,皆不信,后来她一鸣惊人,众人才趋之若鹜。
有别于山脚下的人声鼎沸,仙陀庵如一尊安然佛像,窝在寂静又幽深的林中,俯瞰人间种种。清殊绕到了仙陀庵的小后门,此刻寺里已过了止静,本以为四下无人,却不曾想还是被撞了个正着。
见门后早早候着的善仪大师,她下意识将装木箪的布袋从身侧推到身后,若无其事道:“师父。”
木箪里铜钱的碰撞声在两人的周边荡漾开来。
善仪披着袈裟,拇指拨弄着佛珠,淡淡觑了她良久,随后沉声:“愿闻其详。”
善仪是仙陀庵的主事大师,也是将她从小养到大的师父,对清殊来说是亦父亦母,亦师亦友的存在。她转身朝着晚殿走去,清殊也后一步跟了上去。
一进去,清殊照例虔诚得礼佛,这是除了善仪之外,庵里人进晚殿必行之礼。
她取过供桌上的三支沉香,点燃后插进了香炉中:“清殊,你是玄女,可知你的使命?”
如何不知?她是玄女,既非遁入空门的佛徒,亦非步于尘世的常人。
庵里的尼姑都乐道她的身世--就如天降一般,无人见过她父母,她被遗弃在庵前。庵里几十个尼姑,唯有善仪站了出来,抱起了她,一言便定了她就是上天选中的玄女,承起养育之责。
善仪总对她说,命格在从出生的那一刻便被定下,她会在桃李年华之时堕入尘渊祭天而死,在此之前她须得将自己养成至纯至善之身,以佛光熏养,不染世尘方才能被神明接纳。
小姑娘低眉垂眼,说不出的伤感:“我只是想再见季瑛一面,这才帮人看相筹路费。”
她先前没敢跟善仪说,觉着若是善仪知道她下山帮人看相敛财,定会气急。
说到季瑛,善仪脸色松了一些,清殊从小在仙陀庵长大,身边全是古板无趣的尼姑,性子如古井,春夏秋冬都不过眼,脸上无哭无笑。所幸有沈家大小姐沈季瑛作伴,清殊才心扉渐开,鲜活起来。
可惜造化弄人,沈季瑛远赴皇城为妃,自二九年华起,两人便再也没见过。
清殊缓缓道来:“我只剩几月阳寿。”
她谈起自己的终期将至,没有丝毫的波动,就似一件琐碎常事。真是如此,对清殊来说,这件事情已是命定,换言之,她从出生起就为祭天而活着。
善仪眉头微蹙,望着清殊的眼神软了下来。她转身朝着佛像合手一拜,这一拜多了些祈求宽宥的意味。
这一回,佛与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善仪:“既是你心中的执念,我也不多说了。”
清殊轻声问:“师父这是允了?”
善仪没回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条串着珊瑚珠的编制红绳,细绳很长,缠绕在清殊手腕足足三圈。随后扶起清殊:“近日诵经之时总是心慌,想来是凡间不太平了,这手链开过光,你下山后断不能离了身。”
她点头,抬起手腕在月光下晃了晃,红绳松松垮垮搭在白嫩纤细的腕上,微微晕着赤光。
得了善仪的应允,清殊下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纯一的名声越来越响,她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洛川城的藤兰街是清殊上山的必经之路,夜浓,黑夜白瓦皆罩上了层雾,平常这个时辰早已空无一人,可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似有若无的脚步声,那声音奇怪得很,不像平常的脚步声是两下作伴,而是一重下一重下,就似人单脚跳一般。
清殊心里莫名打鼓,不敢回头看,只能双手攥着布袋,口中不断诵念着心经。
刚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猛得一阵冷风似吹气一般将她的面纱刮去,让身子直僵在了原地,那悠悠颤抖的男声近在耳边:“姑娘,能否帮我也断断命格。”
离那么近,她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气息,心下忽地又一空,人们认不出她是女身,皆唤她做公子,而这人却直唤她姑娘。
若不是这人不凡,那便是这人根本就不是人。
一团黑气笼罩着她颤抖的身形,一张血盆大口,横着竖着插满獠牙,直对着清殊雪白的脖颈。
“啊----”
“咦?”她怔住,随即反应过来,方才那声凄惨的‘啊’,不是自己叫的。
只见周围瘆人的黑气急迫地化开,可她腿还是跟压了千斤一般重,颤颤巍巍转过身,览了一幅天神捉鬼图。
那男人身着银纹白袍,上面片镶着银甲,满身散着月白光,丰神俊朗,眉目淡然。手执一青光链,凝光皎洁,雷霆其内。链子的尽头正死死箍着方才那恶鬼的脖子。恶鬼面目狰狞跪在地上,蜷缩得快要内陷进地里,双目惊恐得看着近在咫尺的皉虎。
皉虎身上的黑纹如海中的暗波遍布,绒如银针,眼含煞气,耸耸鼻头,凶相毕露。
一时之间,清殊晃了神,心中蹦出两个大字:神仙!